西谚曰:“神造乡村,人造城市。”
相对于西方,北京的筑城理念更富哲思,道路的规划也更完整精细。胡同,作为北京特殊的道路形态,因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而格外引人关注,且被寄寓了特殊的情感。
说胡同,要从井田制开始。《孟子·滕文公》说:
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
大意说,一平方里的土地是一井,井是正方形的,一井有九百亩,分为九份,每一份是一百亩,中间一份是公田,其余八份是私田。每户农民拥有一百亩私田,他们需要首先耕种公田,之后才能耕种自己的土地。《诗经》中“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便是那个时代经济制度在诗歌中的反映。如果在九百亩的土地上划出九等份,那么,表现在汉字上,必然是“井”字的形状。这样的土地制度被表述为井田制,也就可以理解。
与井田制对应的是用于居住的“里”。里,也是正方形,也是九百亩,也规划为九等份,八份是居民住地,一分是公共用地,是祭祖、酬神和举行公共活动的场所。里,发展到一定阶段便是城市。根据《考工记》记载,周天子居住的王城,也应是正方形的,中间是宫城,周围是百姓居住的里。王城每面开辟3座城门,共有12座城门。城门之下是道路。南北之间的3条道路,称经;东西之间的3条道路,称纬。但是,城门之间的距离太大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便在城门之间,城门与城垣之间、城垣内侧,构筑6条与干道相平行的道路。这样,无论是南北,还是东西,王城里面便各有9条干道,时称九经九纬。这些道路,在西周的时候称涂,后世称街。
皇宫以外,是百姓居住的里。里的四周筑有高墙,四面设门,门临大道。在里的中心地带设置社坛,即里“社”。社的四周营建住宅。里中道路,在古籍中表述为巷。巷之外,还有支巷,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曲。这种在里中辟巷,住宅构于巷侧的格局,被后世保留下来,成为很有情趣的生活空间,而且转化为诗人吟咏的对象。唐代白居易赴长安,借寓永崇里的华阳观。他在诗中描述那里的环境是:“季夏中气候,烦暑自此收。萧飒风雨天,蝉声暮啾啾。永崇里巷静,华阳观院幽。轩车不到处,满地槐花秋。”残夏的风雨把槐花催落,车马无踪,没有车轮碾压诗人的梦境,盈巷的槐花美丽极了。巷,这种氤氲幽静情致的道路形式,元以后,在北京以胡同的姿态出现。
胡同是蒙古语在汉语中的借词,原指水井。胡同一词虽然产生于元代,但是,当时以其为词尾的道路并不很多,根据元人熊梦祥《析津志》记载,在大都,只有29条胡同,它们的名称是什么,由于《析津志》是一部残书,也就不得而知。而同样是元人的李好古写过一出《张生煮海》的杂剧,讲述一个叫张羽的年轻人在大都邂逅东海龙王女儿琼莲的故事,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你去兀那羊市角头砖塔儿胡同总铺门前来寻我。”这条胡同至今还在,位于西四路口,应是北京的胡同之根。
与大都相比,明代的北京,出现了大量胡同,围绕干道整齐排列。为了日照和抵御隆冬时节凛冽的北风,胡同大多采取东西走向,南北走向的胡同只占次要位置。嘉靖年间,一个叫张爵的人把北京的道路名称搜集起来,以《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的书名出版。根据张爵的统计,在他的时代,北京共有1170条街巷,其中有459条胡同,约占总数的40﹪,几乎是大都胡同的16倍。从此,胡同成规模、成建制地进入北京百姓的生活,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了。而到了清末,根据朱一新在《京师坊巷志稿》中记载,当时的北京总计有2211条街巷,其中1121条是胡同,约占总数的50﹪。
1949年前后,北京城内的街巷数量达到高峰,其时有3216条街巷,胡同有1039条,约占总数的32﹪。上世纪80年代,北京的东城、西城、崇文、宣武四个城区,总计有2352条街巷,其中有1204条胡同,约占总数的51﹪。街巷的数量减少了,但是胡同的数量却增加了。原因是,北京市政府在1965年整顿地名时,把许多标志性的地名规范化,在词尾缀以胡同二字,比如净土寺改为净土胡同,等等。上世纪90年代以后,由于危房改造与城市建设,截止到2003年,据我的统计,北京的旧城区拆除了891条街巷,其中冠以胡同之称的有362条。
犹如其他城市,在北京,对道路的称呼也是有原则的。熊梦祥在《析津志》中指出,在大都:“大街二十四步阔,小街十二步阔”。可惜对胡同没有记载。1965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光熙门一带进行钻探,发现那里街巷的宽度约在9.24米,相当于元人的6步。有一种意见认为,这就是胡同的宽度。但是否属实,有待进一步研究。但是,无论怎样,胡同狭窄于街,则是毫无疑义的。这个原则被后世继承下来。比如,鲜鱼口地区的道路可以分为四个等级:巷、胡同、街、大街。其中,巷的宽度一般在3米以下,长度在200至300米左右,比如得丰东巷、得丰西巷。胡同的宽度在3至5米之间,长度在300至500米左右,比如晓顺胡同。街的宽度在6米以上,长度在500米左右,比如西兴隆街、打磨厂街。大街的宽度在20米以上,长度在1600米左右,比如前门大街。它们的功能各有区分,晓顺胡同为居民提供了安静的居住环境,西兴隆街、打磨厂街两侧多商店,前门大街既是北京的南北干道,又是北京重要的商业区。
这种根据城市功能设计街道的布局,是比较科学的。人类的居住,按照古人的理想是“居之安”,追求安详、静谧,胡同则提供了这样的空间形态与居住环境。如果说,北京的四合院是中国传统民居的代表,那么,胡同则是中国传统居住环境的代表,可惜,对此我们认识不够。我们更多的是从交通的角度考虑问题,胡同似乎只剩下出行一种功能了。其实,胡同的本质是居住空间的组成部分,是四合院的延伸,是从公众场所到私密场所的过渡,是一种半私密空间。
但是,随着危房改造与城市建设,北京的胡同大量消亡了。在北京,胡同从无到有,从盛到衰,终于进入残局状态。虽然北京市有关部门划定了若干历史保护街区,但是人口的疏解、历史建筑的保护,并不令人满意。放眼域外,许多世界名城,干道之外,小巷密布,并未拆除。因为,二者各司其职,各有其用,难以强求一致。北京当然也应如此。这就要求我们加强对胡同的重视与保护,因为胡同不仅是北京道路系统的组成部分,还是我们较多依赖的生活环境,是北京历史与文化的重要载体,是传统文明的依托与见证。我们很难设想没有胡同的北京将会是什么情景。这样的北京难道是我们期许的么?当然不是。这种保护,不应是消极的,而应是积极地从城市景观、历史文化与经济建设如何协调衔接的角度进行,在现代化的城市建设与古都风貌的保护之中,探索一条可行之径,而这是一个需要认真且深入研究的课题。王 彬(原标题:“胡同”一词产生于元代 原指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