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中说：“年轻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鲁迅的这篇文章长期入选中学语文课本，我们初次听说向秀和《思旧赋》，大约正缘于此。此外，喜爱《庄子》的读者可能还会知道，向秀曾潜心为《庄子》作注，探幽抉微钩玄提要向秀和《思旧赋》以阐发庄子思想。一时朋辈，对此无不叹服，而玄风亦因之大畅。

    对于《思旧赋》，历来誉毁不一。誉之者将其视作短赋中的绝唱，称赏不置；而毁之者竟也绵延一千数百年，从未断绝。

    最早且最为重要的批评者可能是南朝梁刘勰。他在《文心雕龙·指瑕》篇中，就赋中以李斯比拟嵇康提出异议：“君子拟人，必于其伦……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不类甚矣。”所谓“伦”，指的是“同类”。拿李斯和嵇康作类比，实在是对后者的大不敬。他们两人的相同之处，仅在于都是受诬被杀而已；说到人格操守，李去嵇远甚，断断然不能望其项背。

    明代李贽也持相同看法。不仅于此，他还有更为尖刻的批评。他在《焚书·卷五·思旧赋》中说：“只说康高才妙技而已。夫康之才之技，亦今古所有；但其人品气骨，则古今所希（稀）也。岂秀方图自全，不敢尽邪？则此赋可无作也，旧亦可无尔思矣。……且李斯叹东门，比拟亦大不伦。‘竹林七贤’，此为最无骨头者。”

    这段文字，骂得酣畅淋漓。李贽认为，向秀此文仅仅提及嵇康的高才妙技，关于嵇康的人品气骨以及获“罪”致死之由竟然不敢置一词。“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此畏畏缩缩吞吞吐吐以求全身远祸，实在愧对故友！既然如此“无骨头”，又何必去“思”什么“旧”？

    有人说，向秀思旧之时，司马氏篡曹魏自代之心已是路人皆知。凡是拒绝和他们合作的人，都受到了严酷的打击。嵇康和吕安的死，就是血淋淋的例证。有鉴于此，李贽对于向秀的指斥，岂不过于严苛？要回答这个问题，且让我们了解李贽其人。——他勇于揭露封建教条和伪道学、贬斥儒家经典、反对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从而触及时忌，被加以“离经叛道”的罪名投入监狱，并在狱中自杀。可以说，他是一个为了坚守自己的思想而敢于牺牲生命的思想家。这样的思想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蔡尚思语）。知道这一点便可明白，此公所云，绝非强人所难；相反，正可视作推己及人，显得很有说服力。

    近代陈寅恪也批评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完全改节自图，弃老庄之自然，遵周孔之名教”。纵然有人以“不得已”三字曲为之解，向秀若于地下遇见刚正不阿从容赴死的故友，得无愧汗涔涔下乎？【原标题：向秀和《思旧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