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贺诗歌的主体心理
2012/5/14 10:49:23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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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李 贺是元和诗坛的天才诗人,是韩孟诗派的大将。他的诗想象奇绝,色彩冷艳,字词险怪,总体诗风凄艳诡激。表面上,这是李贺诗歌的艺术魅力,与诗人呕心沥血的苦吟有关。深层上,这直接源于李贺独特的主体心灵,即李贺对现实的深刻体验。李贺诗歌中蕴含的心理是独特而又极其朴素的。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唐朝的诗歌随着时代的变换,由李白的天真烂漫转向杜甫的雄浑圆熟,再发展为白居易的朴实无华。到了唐文化衰落阶段( 847 —— 907 ),诗歌成为人们抨击现实的工具,已经没有多少想象成分了。唐王朝由外向转为内敛,唐代诗人的心境是越来越苍老了,诗也由感性转向理性,由歌唱变为讲话。同样,李贺的诗也有极多的现实主义成分。与白居易不同的是,他更关注内心世界,通过内部世界反映外部世界。思深情浓是李贺诗歌的动人之处,文思奇绝是其独到之处,故他的诗还可算是歌唱,当然唱的是哀歌,心境无疑是凄楚的,大不同于先前的沉郁和后来的愤怒。
一、源于内外困境的伤感
李商隐的《李长吉小传》写道“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这样的描写似乎很符合我们习惯的诗鬼形象,但我觉得“诗鬼”这个称号事实上更偏向于对诗歌艺术特色的评价,与诗人的形象并无多大关系。李贺寓心声于诗歌,就其情感来说,他是一位普通的诗人,而不是诗鬼。李贺诗中所谓的生命意识,实质上是一种源于困境而又比普通人强烈的伤感。
(一) 天柱断裂,大厦倾斜时的忧患
唐朝是最自信和最好学的朝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黄金时代,唐文化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活力的文化,但安史之乱后,天柱断裂,不仅唐乃至整个中国都从此走向衰落。鲁迅在 1934 年 1 月 11 日《致山本初枝》的信中说:“五六年前我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原来还是凭书本摹想的好。” [1] ,唐朝的天空当然指盛世的天空,鲁迅的失望也有道理,但我们看不到也还可以想象,而对于当时的诗人来说,只有回忆与恐惧,因为他们处于变了色的支离破碎的唐朝天空下,以文人特有的敏感感受着大厦倾斜时的社会纷扰,无力挽回大势,自己不再是命运的主人,恐怕连穷则独善其身也做不到了,一切都是无序不定的。这情景说小些大概与泰坦尼克号沉没时相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的愤怒中包含着忧患。这本不该是唐朝的天空!
到了李贺,连愤怒都显得那么虚弱,“那知坚都相草草,客枕幽单看春老”(《仁和里杂叙皇甫湜》),有埋怨有愤慨,却无可奈何。《京城》:“驱马出门意,牢落长安心。两事向谁道,自作秋风吟”,学而无用,苦闷彷徨。再如《示弟》:“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前途茫然,听天由命。在这些诗中,李贺满腹牢骚,抒发的是一般诗人生不逢时的苦闷。可李贺身份特殊,常以宗孙自称,家国责任感特别强烈,乱世让他除此之外更生出一份忧虑。如 《 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魏官牵车指千里 ,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请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魏城已远波声小。” 很明显,是一首咏史诗,却借古喻今,抒发了对唐王朝前途的担忧之情。整首诗感情层层铺垫,“天若有请天亦老”是全诗的高潮,“魏城已远波声小”慢慢恢复平静。李贺隐隐表达了末世情怀,只有刻骨铭心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只有这样的千古绝唱才能转达诗人的真情。作为李唐宗孙,李贺心中的国与家在一定程度上是重合的,因而匡扶社稷的愿望很强烈也很自觉,如《马诗•三》:“鸣驺辞凤苑,赤骥最承恩”。至于《雁门太守行》:“提携玉龙为君死,报君黄金台上意”所表达的等待更是痴心无悔。可惜“飂叔去匆匆,如今不豢龙。夜来霜压栈,俊骨折西风。”( 《 马诗•九》)如此社会,徒使俊逸之才受风霜之困而不见重用。
(二) 疾病缠身,生命不能自主的痛苦
相对外部环境来说,体弱多病使李贺陷入更深的困境,因而这也是他伤感的更重要的原因。李贺在很多诗中都提到病体,如 《 示弟》:“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伤心行》:“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 《 昌谷读书示巴童》:“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侬。”长期疾病困扰,生命本身的脆弱使他更没有机会实现理想,这是常人无法体会的苦处。卢照邻 《 病梨树赋》:“尔生何为,零丁苦斯,无轮桷之可用,无栋梁之可施;进无违于斤斧,退无竟于班倕,无庭槐之生意,有岩桐之死枝。尔其高才数仞,围仅盈尺,修干罕双,枯条每只,叶病多紫,花凋少白。夕鸟怨其巢危,秋蝉悲其翳窄。怯衡飚之摇落,忌炎景之临迫”,诗人心为形役,咫尺千里,志在四方却困于病榻,多少怨恨难以消解!当生命毫无价值实现的可能时,自沉颖水也许是一种解脱。李贺虽然不轻易露出绝望之心,但也时时表现出哀怨的心情。 《 铜驼悲》:“桥南多马客,北山饶古人。客饮杯中酒,驼悲千万春。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马客与古人,桥南与北山,强烈的生死对照,李贺由现实的失意想到死亡的迷幻,又由桥南碌碌马客想到古人,目光来来回回,追寻着生死之间的意义。“千万春”是浩渺的,客能感受的只是“杯中酒”。在千万春的对比下,生命如“风吹盘上烛”一样无奈和不能自主。一笑一哭,悲不自胜。这样的思考超越了困境,使诗歌具有普遍意义。但李贺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他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感伤。感慨生命易逝的诗句很多,可都没有像李贺一样凄绝,二十七岁就离开人世,着实令人哀怜。幸好生命虽然短暂,却终究没有虚度。
二、从显到隐不甘沉沦的心路历程
李贺一生很短,生活经历简单,可以分为少年时代、遭谗落第、长安三载、昌谷闲居—、南北游历、魂归昌谷。诗人在少年时代积极备考,落第后到长安求仕,昌谷闲居时仍忧国忧时,南北游历的目的也是为了做官,可惜一直不被重用,最后病死昌谷。从经历中可以看出,诗人的心态有一些小小的起伏,但总体上是积极的。李贺的一部分诗歌展现了生命的坚毅。我们很难想象李贺拖着病体东奔西走的辛劳,是什么力量让他如此执著?原因是多重的。有自我价值实现的愿望,报效朝廷的理想,生计所迫的无奈。
(一)才高气盛,美妙的英雄梦
李贺自从束发以来,一直勤奋好学,阅读了经传史牒,诸子百家,古小说等方面的书籍,对古典诗歌有着特殊的爱好。勤奋得到回报,李贺在《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中充分展示了超凡出众的才华。十三个月份各以自己的姿态出现,要言不烦。如《正月》:“薄薄淡霭弄野姿, 寒绿 幽风生 短丝。 ”《二月》:“薄如 交剑 风如 薰 ”。《三月》:“东方风来 满眼春 , 花城柳暗 愁杀人。”《四月》:“ 老景 沉重天惊飞, 堕红残萼 暗参差。”《五月》:“ 罗袖 从徊翔, 香汗 沾宝栗。”《六月》:“ 炎炎红镜 东方开,晕如车轮上徘徊, 啾啾 赤帝骑龙来。”从春气萌动到盛夏,描写细致,气韵通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甚至可以作为谜语来猜。而这组诗总体格调较为明朗,为作诗而咏叹,有游戏味,但读来酣畅淋漓,似一气呵成,表现的正是成竹在胸,一展抱负的年轻才子形象。
为此,我不同意刘开扬对李贺的评价。刘开扬在《读李贺诗小笺》中比较了李贺与王勃:“王子安早熟者也,长吉亦早熟者也。二人均幼慧,然子安务实,长吉务虚,子安有抱负,长吉多幻想,而伤感则同……”[ 2 ] 王勃与李贺都是早熟幼慧,仕途挫折,少年早亡,确有可比之处,而长吉更令人同情,但他并非无抱负务虚之人。与普通文人一样,李贺有清高傲世的书生气,学而仕的理想,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这在诗中都有所反映。少年李贺求仕的心情是急切的。府试前李贺主动拜访过韩愈,得到韩愈赏识,目的自然是为了仕途顺畅。李贺是自信的,希望学有所用,成为国之栋梁,可希望大失望也大。及至后来遭谗落第,心情反差极大,《出城》就是落第回家时所写,“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与“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一样孤单无助。“入乡诚可重,无印自堪悲”,可见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取印,学而仕成为唐人的集体无意识,这一点李贺也毫不掩饰,终究有唐人气概,与“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是异口同声。
(二)积极进取,艰难的执著
“洛风送马入长关,阖扇未开逢猰犬。”(《仁和里杂叙皇甫湜》)落第是别人蓄意而为,有才也不一定能取得理想的官职。李贺以宗孙自居,如“欲调小说干天官,宗孙不调为谁怜!”(《仁和里杂叙皇甫湜》)但李唐王朝却不认这个宗孙,说来有些讽刺。但李贺还是没有放过一线希望,继而到长安求仕,这回朝廷终于施舍了一个奉礼郎的卑职。唐朝管制九品三十阶,奉礼朗属二十九阶,职责是在举行祭祀、朝会典礼时,负责君臣版位的安排和祭器的摆设,以及仪式开始时做赞导和主持鼓吹而已。这个结果让李贺失望,意欲建功立业的英雄梦破灭了。《始为奉礼朗忆昌谷山居》“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职卑位低,门可罗雀,难免发出“不如船上月,谁棹满溪云”的感慨和不满。但李贺内心仍存着一丝希望,不然也不会有后来托朋友引荐的事。《马诗十三首》以马喻人,写的是平步青云的渴求,如“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也有“饥卧骨查牙,粗毛刺破花”的失意困顿之情和“催傍渡乌江,神骓泣向风”的英雄无主的悲叹。
李贺能在长安呆三年,足可见出他对理想的坚持,但机会始终没有来,他终于辞去官职回家。这并不表示他放弃了。《南园十三首》是李贺闲居昌谷时所作,从中可以读出他的矛盾心理。如“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似乎一派宁静,却又有“桥头长老相哀念,因遗 〈戎韬〉一卷书 ”的追求。李贺最终没有归隐,而是选择了游历求仕,当然心情虽焦急,却也不再像初到洛阳时那样锋芒毕露了。似乎唐代文人参政意识特别强,很少有人主动归隐的,就算受挫也依旧坚持不懈,我想这与唐人的强烈自我表现欲有关。在唐代,许多人努力创新,就是为了青史留名。如杨惠之与吴道之共习丹青,名声不如吴,遂焚笔砚发愤改攻雕塑,成为“塑圣”。唐人用执著与坚韧塑造着“自我”。李贺正是如此,虽屡遭挫折,心境渐变哀怨,最终没有放弃所求。
(三) 著书留名,唯一的出路
李贺一生积极谋求官职,但唐朝气数将近,李贺没能等到飞黄腾达的日子。《南园•五》“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乱世,书生更没有立足之地了。当仕途不顺时,文人还有一条退路,那就是创作。不能发挥政治才能,就只有挖掘文学才识,以求留下点生命的痕迹。《南园•十》中的“舍南有竹堪书字,老去溪头作钓翁”就暗示了要著书留名。《浩歌》中“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不须浪饮丁都户,世上英雄本无主。……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英雄无主,孤独寂寞无人能理解,心中幽怨无处倾诉,只有写诗 。但写诗不是李贺最乐意做的事,它不是理想职业,而是发泄苦闷的方式,但它带给诗人依然是困顿落寞。如 《 南园•六》就流露了这种情感:“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王国维评秦观《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格调凄厉,我看李贺较之更称得上凄厉,“文章何处哭秋风”一句不知引起多少文人共鸣。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秋来》“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多少有些不甘,幸而后人有许多喜读李贺诗,这些呕心沥血之作也就有了价值。
三、浓烈真挚的亲情和友情
李贺年未弱冠,父亲就去世了,他便成了家里最年长的男子,抚养家庭的责任自然应由他负担。上文提过,李贺求仕也有生计上的原因,其实这也不稀奇,许多文人都曾为生计忙碌奔波过,如陶渊明、杜甫、孟郊等。李贺家境不好,做官是一条既体面又实惠的谋生之路。落第后,李贺觉得愧对家人,“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 出城》)在此,李贺没顾得上失望,倒先担心起妻子伤心。“辞家三载今如此,索米王门一事无。”( 《 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这种愧疚自责表现得更明显了,称求职为“索米”,与乞讨等同,听来甚至有些凄惨。事实上李贺竭尽全力,颠沛流离,却还是自身难保,更别说抚养家庭了。 《 开愁歌》中写到“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连买酒都须用衣服抵押,穷困之状可见一斑。
李贺是深爱其家人的,他的诗中提到二兄、十二兄、十四兄等亲人,但感情最深的是妻子和弟弟。“小雁过炉峰,影落楚水下。长船倚云泊,石境秋夜凉”( 《 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就表达了他作为兄长对小弟的关切之情。李贺对妻子的感情也很深刻, 《 后园凿井歌》是一首悼亡妻子的诗,“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情若何?荀奉倩。城头回,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诗中回忆了美好的夫妻生活,同时希望时光停止不逝,夫妻长相守。怀念之情与苏轼的 《 江城子》和李商隐的 《 夜雨寄北》同样深沉。
李贺一生,有几位较密切的朋友。韩愈很赏识他的才华,可算是知己。皇甫是与李贺关系很好,李贺曾向他倾诉过心事,上文引用过有关诗歌。《洛阳城外别皇甫湜》:“单身野霜霜,疲马飞蓬间。凭轩一双泪,奉堕绿衣前。”分别的场景很悲。而 《 送沈亚之歌》则鼓励友人“吾闻壮夫重心骨,古人三走无摧捽。请君待旦事长鞭,他日还辕及秋律”,语辞间有王勃 《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的爽快。陈商也是一好友, 《 赠陈商》“李生师太华,大坐看白昼”似乎很敬佩陈商的豪迈和不趋炎附势的气节。此外,李贺曾投奔一友人张彻,希望张彻引荐,两人关系应该不错, 《 酒罢,张大彻索赠诗,时张彻初效潞幕》“长鬣张郎三十八,天遣裁诗花作骨。往还谁是龙头人?公主遣秉鱼须笏。”李贺对张彻有所赞美。张彻虽然没能帮助李贺登上仕途,但至少是李贺可以投奔信赖的朋友。只可叹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朋友间的见面应是很少。
总而言之,李贺尽力表现个体对生存的体悟,虽不及李白飘逸,也不及杜甫博大,但若说李贺诗是以血书者,一点也不为过,饱蘸情感绘心声,故语言恰当而非刻画。可见,华丽的是辞藻,质朴的是情怀;险峻的是文章,平凡的是生命;虚无的是时空,真实的是人生。短短一生,李贺努力过,绝望过,爱过也怨过,最重要的是歌唱过,在文坛上留下了自己的声音,独有千古。 【原标题:论李贺诗歌的主体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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