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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2月,穆青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发表,引起强烈反响。也许人们不知道,穆青当时在写这篇稿子时,碰到两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写不写灾荒?这在后代人看来简直算不了什么问题。而在当时,它却是一个不成文的清规戒律。国防部长彭德怀等高级官员,当年被革除官职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如实反映了灾情,这叫“给社会主义抹黑”。当时穆青思忖良久后作出的决定是“写”!他想,焦裕禄在困境中带领兰考人民顽强抗灾,喊出了“兰考人民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迈誓言。不写灾荒,哪来的焦裕禄?
稿子棘手的第二个问题是写不写阶级斗争?这又是一条犯忌的问题。曾任新华社社长的朱穆之多年后回忆那段形势时说:“党的八大二次会议后,毛主席在党内提出整风,主要是整官僚主义主观主义。结果整风放出许多比较偏激的意见,毛主席一看,觉得不行,认为思想领域谁战胜谁的问题还没解决,主要矛盾还是阶级斗争。于是,国家从主要搞经济建设转为搞阶级斗争。”就是在这个时候,毛主席提出“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在这种形势下,如果不写阶级斗争,风险很大。但是穆青想,兰考当时面临的主要矛盾是饿死人还是靠双手改造环境,确实没有搞阶级斗争。穆青终于作出决定:“兰考没有阶级斗争,我们不写!”
当时参加采访的记者周原很多年后讲过这样一句话:“没有穆青参加,这篇稿子是发不出来的。他的地位和权力决定了他在这中间要担当很多东西。”
《为了周总理的嘱托》打破了不敢批评“文革”的禁区
1978年初,新华社山西分社记者廖由滨给总社发来一篇稿子,题目叫《棒打不回头的种棉模范吴吉昌》,写的是山西闻喜县一个叫吴吉昌的老农民科学种棉花的故事,其中与有关种棉花的技术性问题较多,但里面有一点非常感人,那就是这个老农民为了完成周恩来总理交给的任务,打成反革命也不罢休的那股子劲头。
穆青看完稿子,立刻把廖由滨叫来总社,请他详细介绍吴吉昌的情况。廖由滨连夜向穆青汇报,他谈起吴吉昌为了种棉花,偷着在自家院里育苗;谈起吴吉昌为了种棉花惨遭毒打,腿被打伤了,左臂被拧得脱了臼,成了残废;还谈起吴吉昌为了种棉花,饱受折磨,身患重病,快要死了也不给他治病……
穆青听着听着落泪了,他问廖由滨:“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写出来?”廖由滨回答:“事迹很感人,但处处都涉及‘文革’的阴暗面,怎么敢写呀!”穆青半天没说话。
很多年后,穆青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回忆他的心情:“1978年初,十年动乱虽已结束,但历史的惰性力量,仍在阻碍人民前进。那时,关于‘文化大革命’怎么提法,思想上还没有解决。后来碰到吴吉昌这篇稿子,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就是提不提‘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提,这篇文章就写不出来。因为吴吉昌的遭遇都是因为‘文革’而来,他为了周总理的嘱托种棉花受尽迫害。如果对这些事实都回避了,这篇文章就没意思了。所以,我决定重新组织力量,去山西深入采访。”
穆青派出国内部记者陆拂为与廖由滨一道再赴山西闻喜县。他指示:改变报道路子,少写有关种棉花方面的技术问题,实事求是地反映吴吉昌身处逆境的献身精神。
春节前,陆拂为从山西回到北京,他向穆青详细汇报了采访情况。穆青边听边抽烟,激动地一次次站起来。
“当掌握了大量动人的事例和细节之后,我们进一步认识到:吴吉昌的遭遇具有时代的典型意义,一个共产党员被当作党的‘敌人’时,仍然不屈不挠地为科学、为真理而奋斗,这不正是在那惊心动魄的年代,许多优秀共产党人精神面貌的写照吗?但是,要表达这种革命精神,就无法避开当时的典型环境,还必须冲破政治上的‘禁区’,作出不同于当时流行提法的新论断,这就难了!”这是穆青在后来的回忆中继续说到的。
当时他们面临着两种选择:第一种,后退,平安大吉;第二种,闯关,凶多吉少。对后一种选择,作为一个普通记者,廖由滨不敢写,从山西回来的陆拂为依然犹豫,他对穆青忧心忡忡地说:“难度的确很大,党中央负责人再三强调‘文化大革命’要正确对待。这种题材能出关吗?”穆青狠命地抽着烟,半天没作声,心里却已是下定决心。
“一定要写。不仅要写,而且要通过吴吉昌的遭遇,控诉‘文化大革命’对那么多人的迫害!对吴吉昌不是一个认识问题,而是一个胆识问题。就是你认识到了,敢不敢讲?我想,只要是事实,是真理,代表了大多数群众的意见,代表了全党大多数干部的思想,这样的东西,我们就敢讲!当然,这有一定风险,那就随它去吧。将来要挨整,挨整就是了。”穆青多年后的这段回忆一直保存在一盘磁带里,从他激愤的语调中,仍能体味出他当年痛下决心时那一刻的义无反顾。
穆青让陆拂为先设计个方案。或许,这个问题太尖锐了,陆拂为先后设计了几个提纲,都因为顾虑“文革”问题而绕来绕去。几个提纲被穆青一个个否定。他对陆拂为说:“你没有放开手。你要放开手写,我来把关!”稿子写好后,陆拂为问:“还需要送中央审吗?”穆青说:“送谁审啊?出了问题我来负责!”陆拂为心头一热,他知道,既是作者又是发稿人的穆青,正承担着双重政治风险。
3月13日,《为了周总理的嘱托》发稿前,穆青亲笔写信,把清样送给《人民日报》负责人征求意见。《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李庄一口气读完,立即给穆青打电话,说:“写得好!”并告之,报社决定加编者按。多年以后,陆拂为在一篇文章中如此回忆那个夜晚他的心境:“中央两家新闻单位一起,发挥历史主动精神,‘擅自’对史无前例的‘文革’作史无前例的公开批评。尽管措词比较含蓄,但不难听出‘弦外之音’。全国人民会有何反响?中央负责人会怎么说?我兴奋、激动,彻夜失眠了。”
无论反对、赞成还是怀疑,《为了周总理的嘱托》这篇在中国新闻史上被称为“最早公开发表的对‘文化大革命’持否定态度的人物通讯”,促使人们对“文革”进行思索和诘辩,“大一统”的思想被冲破了。它预示了一个思想解放运动将在中国的土地上不可阻挡地到来。就像后来没有多久,一场“真理标准大讨论”,使“文革”由“禁止亵渎”的“神器”成为“内部争鸣”的“怪物”。这正是作者所希望的。【原标题:穆青两破“禁区”写出传世佳作】
来源:新疆天山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