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中的篆法体现着书法的结构之美,篆刻的刀法体现着笔法之美,这是篆刻艺术与工艺雕刻最根本的不同之处。工艺性的雕刻只有空间的形象美,而没有时间进程中的美,篆刻则除了具有建筑般的空间形象美,还具有沿刀笔进程展开的音乐般的时序美,书法与篆刻一样,具有空间与时间复合之美。清人徐坚《印戋说》中说:“章法,形也;刀法,神也。形可摹,神不可摹。”用今天我们的时空说来理解徐坚的话,章法的空间性展示了篆刻的形质,而刀笔递进间的时序之美,才能传达篆刻内在的精神。所以徐坚认为:“刀法所以传章法也,而刀法更难于章法。”
古代印章制作中就蕴涵着书法之美,不管是战国古玺印或是秦汉印,印中都使用当时的通行文字,其结构表现了经过改造变化使之适合印章形式之后的美,另外,印面的线条也蕴涵着书写性的时序之美,但这种美并非直接展示,而是受制于古代印章制作和使用的种种方式,以不同的特点间接地表现出来。举出两方印例:一方是“梅野”,这方印在大批的秦汉古印中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在篆法结构上,保持着书法的结构之美,而未完全禁锢于方正的印面,有度地表现着书法美的自然性,细细品读,印章的制作性并未“异化”笔意,点画间屈曲向背的势态呼应,表现出书写性的时序之美,并且既有刀意又有笔意,有些类似后世吴熙载篆刻中刀与笔的特点。另一方是“伏波将军”,似为魏晋间印章,其篆刻已经打破了汉官印相对谨严的模式,金属的印章材质和急就草率的刻凿方式,“异化”了印中书法美原来的形态,但其内在的书法之美以另一种形式顽强地表现着,细读之间,在草草刻凿的刀痕之中,仍能清晰地体味出书法用笔的节奏感,结构的攲侧错落与刀痕的起止轻重,都能感到其明显的书法性,在印面上不相联系的点画之间,仍能潜在地体现着孙过庭所说的“以使转为情性”的那种美,印中篆刻看似散漫,却有着笔势间血肉联系。
宋元以后文人篆刻兴起,起初就有明确的篆法意识,而刀法和笔法意识却很模糊,元人吾丘衍《三十五举》是最早的篆刻论著,其中只有书篆和篆印之法,也就是如何写好篆书并如何把篆书转化入印面的方法,而只字未提刀法及笔意,此时的篆刻由文人篆印交付专门的刻印工匠依篆印完成,印工们只注意到篆法结构之形而难以表达刀笔递进间的势态联系,也就是只注重印面的空间之美而忽略了篆刻的时序之美。篆刻中笔法概念的明确提出者是明代的朱简,他说:“刀法者,所以传笔法者也。”能够传达笔意是篆刻与书法的血缘所在,但这种笔意又必须由刀法来“传”,而不是将毛笔书写的形质直接摹拟上石,要求刀笔浑融不若迹象。传达笔意的刀法观明确了,但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篆刻家对其理解不同,以不同特点的刀法为标志形成了风格纷呈的明清流派印。如今回头看去,从审美方面分析刀法表现大概有三类:一类是用以刀刻石的方式,再现古代印章中古厚的金石意味,可以浙派的短碎切刀为代表;第二类通过用刀在印面上表现篆刻的结构之美和用笔的节奏之美,可以邓石如流派为代表;第三类重在表现爽爽刀痕和石花迸裂的趣味,通过刀石之趣体会笔意,可以齐白石为代表。当然,这样的划分是相对的。综观这三类,可以说其中邓石如流派的用刀特点与朱简的刀法论最为相近。
我们赏读一些印例。吴昌硕所刻“虚斋”一印,二字篆法结构书法的手写意味很明显,是以自家风格的小篆直接入印,未作适合印面的变化,章法上用中竖将印面分为左右两半,二字各占一半,表现着每一个字篆法的独立与完美。其用刀虽然也是源于浙派的切刀,但与以追求金石趣味的短碎切刀不同,而是通过用刀体现用笔的节奏感,线条起止处的细节颇具书法意味。来楚生所刻“鄂渚生浙水长沪渎游”一印应与上举吴昌硕印例为一类,都是以表现笔意之美为重,小篆体式作了一些方化以适合印面需要,线条刀笔浑融,沿刀笔进程和句读顺序展开时序之美。
再举几方当代印人的作品。韩天衡刻“意与古会”,线条具有书法的轻重变化,起止转折处细节的装饰也都体现毛笔的“执使转用”,篆法结构的草化加强了“以使转见情性”,但又不是生硬模仿毛笔书写的痕迹,依然以爽爽刀痕出之。童衍方“鼎耳”一印,采用古玺印式,金文篆法结构,但体式使之小篆化,加强线条圆转婉通的笔势。在形质上这方印锋芒显露,刀感很强,就意味来说,笔与笔之间有着势态的密切关联,笔感又很强。黄惇所刻“丁卯”一印中的刀笔表现则是另一番趣味,作者在边款中说:“青花瓷押粗重一路,于无人问津处治印,乃予一大快事也。”可知此印为受青花瓷器底部押记影响创作,青花瓷押记为模仿印章形式的手画印形。其中比篆刻具有更多的自由书写意趣,将其特点转换在篆刻创作之中,保持笔意,增加刀与石之感,笔情墨趣、刀情石趣和合一体,别开生面。笔者刻“乙亥”一印,创作时草草在纸上连成印稿,当时是觉得用毛笔画的印稿比篆刻的印钤别具一种情致,故在刻时努力保持在纸上写出印稿的感觉,但又不能完全像是写出的印,要通过刀痕和石质来表现翰墨之妙。印中“亥”字篆刻基本为正势,“乙”字斜曲线悬于印面右上,形成斜正动静的对比,边框一定程度保持了手画的形象,但线的质感仍求金石意味。
当代篆刻创作,为了加强印面的形式感,使作品在展厅中的众多作品对比之下能凸现出来,表现出较强的设计性,往往是以损害“所以传笔法”的刀法为代价的,加强空间的设计性及技法的工艺制作性,必然会弱化印面时序的节奏感,而作品结果往往是只能耐人耳目不能耐人品读。文人篆刻家的作品重一个“读”字,今天艺术家的篆刻作品重一个“看”字,其中有许多耐人思索的变化。
作者:李刚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