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是战国中期齐国人,相传是吴国孙武的后世子孙。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载,他曾与庞涓俱学兵法,后因受庞涓陷害而受“膑刑”,世称孙膑。此后,他为齐威王所重,做过齐将田忌的军师,在桂陵和马陵两次大破魏军,创造了“围魏救赵”和减灶诱敌的著名战例,以此名显天下。据传孙膑著有兵法,而且“世传其兵法”。《汉书?艺文志》的兵书略著录“齐孙子八十九篇”。但该书早已失传。学界有人据此认为孙武与孙膑就是一个人。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出土的汉简中有《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两书,可证孙膑和其兵法确有其人其书。《孙膑兵法》分上下两编。上编包括擒庞涓、见威王等十五篇文章,下编含十阵、十问等十五篇文章。上编多记战事,用问对形式,篇首多用“孙子曰”;下编是纯理论论述,没有对问形式和“孙子曰”。《孙膑兵法》主要论述有关兵略、作战、阵法以及军队建设等方面的问题。孙膑在许多方面继承和发展了孙武的思想,对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以往学界多注意到孙膑的军事思想,而对于他丰富的法律思想却往往缺乏系统的了解并给予应有的评价。本文力图根据此次出土残简,对孙膑的法律思想作一简要的概括和分析,希望得到学界同仁的指正。
一、道义战争观
孙膑的法律思想来自于他对战争的认识。与孙武一样,他也坚持战争的正义性,认为只有符合“道”、“义”的目的,符合民心,才可以举兵。他认为王者之将必须懂得“道”才可以领兵。什么是道呢?他说:“知道者,上知天之道,下知地之理,内得其民之心,外知敌之请(情),阵则知八阵之经”(八阵):“恒不胜有五:不知道,不胜;……恒胜有五:……知道,胜……”(篡卒):“兵之胜……其德在于道……”(篡卒)。他认为齐国君臣知兵而不知道,是很危险的。“威王问九,田忌问七,几知兵矣,而未达于道也。吾闻素信者昌,立义用兵,无备者伤,穷兵者亡,齐三世其忧矣”(威王问)。在这里,道的含义和内容很广,大致包括得民心、讲信义、有储备、不好战以及懂天文、地理、敌情、阵法等内容。
基于此,孙膑主张慎战,即不得已时才发动战争。他说:“ ……兵者不可不察。然夫乐兵者亡,而利胜者辱。兵非所乐也,而胜非所利也,事备而后动。……故曰:德不若五帝,而能不及三王,智不若周公,曰我将欲责仁义,式礼乐,垂衣裳,以禁争夺,此尧舜非弗欲也,不可得,故举兵绳之”(见威王):“间于天地之间,莫贵于人。战囗囗囗囗不单,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央,是以必付与而囗战,不得已而后战”(月战)。因此,他坚决反对穷兵、利胜、乐兵,反对不顾民力、民心而发动战争。
二、军中执法思想
1、将军令在军中要有最高的权威
孙膑认为将受命领军,将令就要有权威。他说:“恒胜有五:得主专制,胜……,恒不胜有五:御将,不胜”(篡卒):“……而不御,君令不入军门,将军之恒也。入军……将不两生,军不两存,将军……”(将德)。因为将军“令不行则军不专,军不专则无名”(将观)。
2 、令要稳定必行
他对军令的论述不多,但切中要害。首先,他认为“其(指兵)勇在于制”(指教令),因而必须重视军令。军令的重要作用是统一部队,“令不行,众不一,可败也”(将失);即要求军令必行,全军行动一致。其次,他认为军令必须稳定,“令数变,众偷,可败也”(将失);令变化太快,部队就会松散懈怠,导致失败。
3、治军要以信为本
孙膑于此最为重视,论述最多。在他看来信是最重要的,“将军不可以不信,不信则令不行,令不行则军不专,军不专则无名”(将观),即将领无信用军令就无法贯彻,部队就要散乱。因此他特别强调信,“素信者昌”:“兵之胜在于篡卒,其勇在于制,其巧在于势,其利在于信,其德在于道……”(篡卒):“将败……十曰寡信……”(将败);这说明信在专军权、行军令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信的内容是严格管理并示之以利。孙膑讲的信与赏相联系,“信者,兵囗之明赏也”(篡卒)。有一段话最能说明这个意思:“威王问:令民素听,奈何?孙子曰:素信。……田忌曰:行阵已定,动而令焉必听,奈何?孙子曰:严而视(示)之利”(威王问)。此处严而视(示)之以利是对信的解释。为什么要示之以利?因为求利是民之本性。违背这个本性,赏罚不会起作用。他对此有深刻的认识。“使民唯(虽)不利,进死而不旋踵,孟贲之所难也,而责之民,是使水逆留(流)也。……故行水得其理,剽石折舟。用其生(性)则令行如留(流)”(奇正)。
在其他的地方,信也是和赏相联的。“胜在尽囗(忠),明赏,撰卒,乘敌之囗,是胃(谓)泰武之葆”(篡卒)。“囗囗令,一曰信,二曰忠,三曰敢。安忠,忠王;安信,信赏;安敢,敢去不善。不忠于王,不敢用其兵,不信于赏,百生(姓)弗德,不敢去不善,百生(姓)弗畏”(篡卒)。
4、重赏罚又不惟赏罚
关于赏罚的作用。孙膑认为赏罚对贯彻军令具有重要的作用。他说:“夫赏者,所以喜人,令士忘死也;罚者,所以正乱,令民畏上也;……”(威王问)。他又说:“不信于赏,百生(姓)弗德。不敢去不善,百生(姓)弗畏”(篡卒)。因此他很重视赏罚。但他并不认为赏罚是最重要的事情。田忌曾问他:“赏罚者,兵之急者邪?”他回答说:“非。……可以益胜,非其急者也”(威王问)。(他还认为权、势、谋、诈于兵也很重要,但也不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最重要的,由于简文缺损,无法见到直接的答案。在同篇的简文里只有“……孙子曰:……必攻不守,兵之急者也。”通观孙膑全文,可知道、义、信、委(蓄积)、不穷兵等才是兵事里最重要的。)赏罚只能使士兵忘死畏上而勇于作战,但并不是取得胜利的最重要的因素。
关于赏罚的原则。主要有以下几点:
(1)信用。这是最重要的,如前面已经提到的“信者,兵囗(之)明赏也”:“不信于赏,百生(姓)弗德”:“不信则令不从”。又如:“明爵禄而……杀士则士必……知士可信,勿令人离之”(杀士)。
(2)公正。孙膑把公正看作治军之道。他说:“用兵移民之道,权衡也。权衡,所以篡贤良也。……正衡再囗暨忠(即中)是胃(谓)不穷”(行篡)。另外,前文提到的“信”里也含有公正的意思。
(3)快速。孙膑强调:“赏不逾日,罚不还面……”(将德),此即军中赏罚务速,让民速见利害的意思。
(4)罚恶不避权贵。他认为军中赏罚应“不维其人,不何(阿)外辰(臣),此将军之德也”(将德);要敢“去不善”,否则士兵就会不敬畏将军(篡卒)。
5、赏罚只有在一定的条件下才起作用
孙膑之所以不把赏罚看成最重要的因素,是因为他看到赏罚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能起作用,因此不是特别强调赏罚,尤其是罚。
首先,他认为军令要顺民心,民要愿意自觉地执行。“赏未行,罚未用,而民听令者,其令民之所能行也。赏高罚下,而民不听其令者,其令民之所不能行也。使民唯(虽)不利,进死而不旋踵,孟贲之所难也,而责之民,是使水逆留(流)也。”民不愿执行的令硬要其执行,等于是“使水逆流”,自然不可行。“故行水得其理,剽石折舟。用其生(性),则令行如留(流)”(奇正)。这与《管子 牧民》:“下令于(如)流水之原(源)者,令顺民心也”的思想是一致的。
其次,他认为士兵的勇怯来自于自己的处境,将领要努力创造有利的态势,而不应该责备士兵不勇敢。他说,“退敢物(刎)颈,进不敢距敌,其故何也?势不便地不利也。势便地利,则民自囗……。所胃(谓)善战者,便势利地者也”(客主人分)。
只有在兵民愿意执行,也有可能执行的情况下,军令才能顺利地执行。正由于此,他不主张重罚,而重视“得众”,“得民心”。他认为将领在军中“得众胜;左右和胜”;要对“胜者益之,败者代之,劳者息之,饥者食之”;这样就能“令行如留(流)”,士兵们“进死而不旋踵”。这种认识是难能可贵的,比起那种只靠重刑威慑使人服的见解高明多了。
三、简短分析竹简孙膑兵法所表现的思想,明显地与孙武的思想有继承关系,同时又有自己的一些特点。
首先,二孙子在许多问题上有一致的见解。二人都把“道”看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根本因素之一。孙武认为“道”是兵者“五事”之一,要求做到“众相得”和“令民与上同意”;孙膑认为知“道”是恒胜的保障之一,“道”包括了“天道、地理、民心”,因而也强调“得众”、“用其生(性),令行如流”。二孙子都重视将领的重要性和军权的相对独立性。孙武讲将为“五事”之一,要具备“智信仁勇严”,在军中,可以“君命有所不受”;孙膑认为王者之将要具备“义仁德信专”,也主张“得主专制”,“君命不入军门”。在治军方法上,二孙子都主张依法而治,也都重视信赏必罚,但都不主张重罚。孙武主张“令素行、人相得”,“视卒如爱子”,“厚而能使,乱而能治”,强调教育在先,使兵心服;孙膑主张军令统一、稳定,对士兵“爱之若狡(娇)童,敬之若严师……”(将德),既严格管理而又示之以利,充分考虑士兵在胜败劳饥时的需要,使士兵自觉自愿地拼命作战,服从命令。二孙子都强调任势、“便势利地”而不责于士兵的胆怯。在上述几个问题上,二孙子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构成了古代兵家在依法治军问题上基本思想。
其次,孙膑也发展了孙武的思想而形成自己鲜明的特色,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地方:
第一,孙膑更重视战争的政治性质和目的,更强调“仁”和“义”,并将其纳入到“道”的范畴里。他说:“夫陷齿戴角,前蚤后踞,喜而合,怒而斗,天之道也,不可止也。故无天兵者自备,圣人之事也”,因此才有了黄帝作剑、羿作弓弩,禹作舟车、汤武作长兵的事。他认为圣贤们用“责仁义,式礼乐,垂衣裳”的方法无法禁止争夺,不得已才“举兵绳之”,因而战争的正义性质和目的很明确,义战才合乎“道”。他讲到将要具备五种基本素质:义、仁、德、信、专。其中“义者,将之首也”(将观),是五种素质中最重要的。正义之师并有物质储备才能打胜仗,“夫城小而守固者,有委(储备)也;卒寡而兵强者,有义也。夫守而无委,战而无义,天下无能以固且强者”(见威王)。
第二,孙膑更重人。他认为:“间于天地之间,莫贵于人”(月战);决定战争胜负的三要素是“天时、地利、人和”,因而强调“得众”、“信赏”、“任势”,这样明确地提出人在战争中的作用在当时是极为可贵的。
第三,孙膑更重信。他对信在治军中的重要性,信与令、信与赏罚的关系作了较多的阐述,发展了孙武关于“智信仁勇严”为将之五德的思想。
第四,孙膑更重势。他从物理学和军事学的角度对势的本义及其作用作了较多的阐述,明确提出了“因势而利导之”(本传)的作战原则。在先秦兵家中,孙膑以“贵势”而著称(《吕氏春秋?不二篇》)。他以弓弩和激水来说明势,“囗(羿)作弓弩,以势象之。……何以知弓奴(弩)之为势也?发于肩应(膺)之间,杀人百步之外,不识其所道至,故曰弓奴(弩)势也”(势备)。在他看来,势是一种由高速运动产生的冲击力,使静止的物体形成一种不可阴挡的力量。在这点上,他与孙武的“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和“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的比喻的意思是一致的。他还对势的作用和怎样造成势的方法作了进一步的论述。他认为“其(指兵)巧在于势”(篡卒):“势者,所以令士必斗也”( ):“欲知兵之请(情),弩矢其法也。矢,卒也;弩,将也;发者,主也。矢,金在前,羽在后,故犀而善走”(兵情):“势便地利,则民自囗……。所胃(谓)善战者,便势利地者也”(客主人分)。因此将领要努力造成战场上有利的态势。尤其重要的是,这种势不仅包括军队在战场上有利的态势,也包括士兵心理上的有利态势,即“战势,胜者益之,败者代之,劳者息之,饥者食之”,使士兵心中感奋,“道白刃而不旋踵”,如“行水得其理,剽石折舟”。
第五,孙膑对战争对于经济的依赖关系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不只从战役攻守角度出发讲到“守必有委”,“城小而守固者,有委也”,而且还从战略的角度出发得出强兵必须富国的认识:“(兵)其富在于急归,其强在于休民,其伤在于数战”(见威王);在强兵篇里,他回答威王的问题时认为“正教”、“散粮”、“静”、“行之教”等均非强兵之急者,只有“富国”才是强兵之急者,这就发展了孙武的“因粮于敌,取用于国”的思想。
综上所述,可见孙膑不仅是一位出色的军事家,更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他从全局的角度看问题,把作战胜利与富国强兵、复兴礼义联在一起,在军事和政治的关系问题上发展了孙武的思想。他既重仁义忠信、德行民心,又主张信赏必罚,以战止争,靠综合国力“战胜而强立”;其思想俱刚柔、兼儒法,对治国治军者制定政策有着明显的指导性价值。
注:1、关于孙膑兵法的名称和作者,尤其是下编的归属,学界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上编似孙膑的学生整理传于后世的,下编不敢断定是孙膑本人著录还是他人的文章,有待新的史料的印证。本人认为将下编认定为反映孙膑思想的观点有一定道理,因此根据文物出版社1975年银雀山汉简整理小组编定的原简影印释文注释本写作出本文。主要参考书:张震泽著:《孙膑兵法校理》,中华书局1984年版。(出处:中国法学网)张少瑜·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研究员【原标题:竹简《孙膑兵法》法律思想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