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缑山之巅的“升仙太子之碑”
武则天与她的夫君唐高宗李治合葬在陕西乾陵。
乾陵甬道两侧,有两通浑雄巍峨的巨碑对称相峙:甬道之西,“述圣碑”歌颂李治功绩,武则天撰,唐中宗书;甬道之东,“无字碑”无言而记一代女皇武则天。
碑已立起,为什么偏偏空无一字?
在今天这个什么都可以拿来炒作的时代,“无字碑”已经被炒作成了“千古之谜”。
既然我们已经制造了一个“千古之谜”,那么大学者小专家乃至顽夫愚妇,就得前仆后继地站将出来,破解这个“千古之谜”,攻克这个千年难题。
归纳起来,“谜底”约略分为四大类:
一、武则天以为自己德大功高,语言文字不能颂记,小小墓碑难以承载自己的不世之功。
二、武则天自知罪孽滔天,无功可记,无德可载,与其贻笑后世,不如一字不镌。乃至某些顶级隋唐史亦云:“即使撇去私德不论,总观其在位廿一年实际,无丝毫政绩可记”。
三、武则天知道朝野对自己的一生会有各种各样的评价,碑文写好写坏,都是难事,因此立下“无字碑”,交由后人评说。
四、武则天生前没有考虑自己的碑文问题,立“无字碑”,乃是他的儿子、唐中宗李显的一种主张。李显虽是武则天亲生儿子,却长期生活在母亲的淫威下:当初登基,不到一年就被武则天废黜,贬逐出京;再任皇帝,李显既不能公开仇视母亲,又不愿为母亲歌功颂德,是故立了无字之碑。
除此之外,还有人以为:“无字碑”就是“功德碑”;武则天立下此碑,就是要这么酷地为自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
几乎都在主观臆断。
武则天是位善于立碑、善于自我表达的主儿,从她在嵩山地区留下大量碑刻,可窥一斑。更何况,武则天驾崩后,碑如何去立,字刻与不刻、刻什么字,都与她本人无关——不要忘记,她是一位被赶下台的皇帝;按照古制,神功圣德之碑,亦为嗣君所为。
因此,一、二、三之说基本可视为三类“忽悠”。
武则天驾崩后,中宗命令国子监司业崔融撰写《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也就是中宗在追悼会上要亲自宣读的悼词。崔融以神来之笔撰写《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颂其“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写到她的驾崩,则云:“出国门兮林邱,览旧迹兮新忧。具物森兮如在,良辰阕兮莫留。当赫曦之盛夏,宛萧瑟之穷秋。山隐隐兮崩裂,水洄洄兮逆流。呜呼哀哉!”
崔融为报武的知遇之恩,撰写此文,殚精竭虑。加之哀伤过度,绝笔而死,为女皇一生留下“千古绝唱”。
从中宗选择撰写悼词之人与撰写而成的悼词内容来看,第四种解读,即中宗不想为母亲歌功颂德,故而立下“无字碑”,亦无道理可言。
功德之碑,是盖棺论定——左右盖棺论定的,当是当时的政治形势。
神龙元年(705年)正月二十二,张柬之等趁武则天年老病危,发动政变,拥立中宗复位;同年十一月二十六,武则天殁于洛阳上阳宫仙居殿,享年82岁,“遗制:纎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神龙二年(706年)正月二十一,中宗护母亲灵驾还京(还都长安);五月十八,《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与则天遗体安奉乾陵……
在那多事之秋,有关武则天“功德碑”(立在乾陵之前昭示当下千秋,自不像哀册文埋于陵墓那样瞬间了断)的问题,当然是最为敏感的天大问题,是中宗一朝的最大政治。
“无字碑”不是什么“千古之谜”,只是当时政治的必然产物,是“倒武”与“护武”双方政治力量角逐下的蛋。
尽管决策者是中宗,但中宗未必不想为母亲武则天勒立功德之碑。
于是,中宗与他的弟弟相王李旦,把目光落在“升仙太子之碑”。
“升仙太子之碑”上,写着中宗与他的弟弟相王李旦,本想刻在乾陵“无字碑”上文字……
一种置换:“升仙碑”与“无字碑”
神龙二年(706年)五月十八,《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与则天一起安奉乾陵。
神龙二年八月二十七,中宗之弟、相王李旦(即中宗之后的睿宗皇帝)在“升仙太子之碑”碑阴上“刊碑刻石”——
大唐神龙二年岁次景午水捌月
壬寅金朔二十七戊戌木开府
仪同三司左千牛大将军上柱国
安国相王旦奉制刊碑刻石为记
“记”的后面,还刻有21行12位相王府从官衔、名,他们都是参次缑山“刊碑刻石”行动的大唐高官。
中宗李显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复位,同年十一月二十六武则天殁于洛阳上阳宫仙居殿;神龙二年(706年)正月二十一,中宗护则天灵驾还京;五月十八,《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与则天一同安奉乾陵;八月二十七,中宗命令相王李旦“刊碑刻石”,在缑山“升仙太子之碑”碑阴“背书”。
相王李旦率领一队官员,当此政治动荡、其母刚刚下葬之际,浩浩荡荡开到缑山,难道只是为了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碑阴,“背书”一下?
显然不至于如此单纯简单。
“刊碑刻石”之“刊”,字选得就相当“复杂”,饶有味道。
“刊”有“刊削”、“刊定”的双重诠释。
先说“刊削”“升仙太子之碑”。
既然“刊削”,那么“刊碑刻石”,当为凿去碑上原来存在、当时不需要的文字,刻上新的题记。
凿去的内容是什么呢?李显、李旦这对难兄难弟,为什么非要凿去这些内容呢?
专家研究碑阴凿痕以为:在圣历二年(699年)著名书法家钟绍京所题十位“诸王芳名”中,当有该年正月被武则天封为相王的“武旦”,乃至“武显”等。
“武旦”,就是李旦;“武显”,就是李显——他们相继被武则天赐姓为“武”。
神龙元年正月,武则天传位中宗,李唐复辟,曾经被赐姓“武”的李唐子孙,恢复李姓。
母亲已经下葬,此时“刊碑刻石”,凿去冠于中宗、相王兄弟头上的“武”字,当为正常——题记开头,就曰:“大唐神龙二年……”
再说“刊定”“升仙太子之碑”。
既然“刊定”,那么“刊碑刻石”,刻上新的题记之后,留下来的,自是中宗李显、相王李旦所认同、所需要的了。
留下的内容是什么呢?李显、李旦这对难兄难弟,为什么非要留下这些内容呢?
武则天撰写、书丹,刻在碑阳的“升仙太子之碑”碑文,全部留下,甚至包括上款,即“大周天册金轮圣神皇帝御制御书”等。
尽管武则天遗言“纎庙(李唐皇室祖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但“刊碑刻石”却不凿“大周”、“皇帝”等。由此观之,这至少表明,李显、李旦兄弟对母亲“改朝换代”,表现出一种认同乃至尊重。
不唯“升仙太子之碑”,就是武则天为嵩山封禅登封告成而立于嵩山之巅的《升中述志碑》等,在大唐一代也得以保护与尊重。只是到了北宋末年,《升中述志碑》才被宋代形成的某些反武力量生生毁掉。
乾陵立下“无字碑”,恐怕不是李显、李旦兄弟之所愿——只是在当时各种政治力量角逐下,他们立足未稳,政治力量单薄,只得“认了”而已。
既然“无字碑”上的格子已经画好,字数已经确定,那么碑文定然已经写好,只是没能刻上石头。
李显、李旦兄弟为这事,一定很郁闷。
“既然在乾陵前不能为母亲立功德之碑,那么只好迂回一下,在‘升仙太子之碑’碑阴‘刊碑刻石’,以此认同该碑,并以母亲自颂之言颂扬母亲一生功德。”偃师市商城博物馆前馆长王竹林先生说,“因此,中宗李显想在乾陵‘无字碑’刻的文字,大概可于‘升仙太子之碑’上寻觅。”
“升仙太子之碑”是武则天一生最后留下的一通最为重要的碑刻。在该碑之上,武则天“自我颂扬”之“字”,约略可补她的乾陵功德之碑“无字碑”之“字”。
“自我颂扬”之“字”译为白话文,大致是:
我大周之所以改朝换代,完全是秉承上天之命。建国以来,制度维新,乾坤重整,一切都走上了正确的轨道。建国之前,祥瑞迭出,一如周王朝兴起前的“凤鸣岐山”,有“洛出图书”祥瑞。现在,大周疆域辽阔,人口百亿,教化泽被极远;大周政令,为天下遵奉,声威达乎海外。宇宙茫茫,佛经上所说的“沙界”是大周的边陲,而“铁围山”则是大周的国界。大周开国时,我在明堂举行隆重典礼,在武氏宗庙进行庄重祭祀。与此同时,我向全国上下公布了我治理国家的宏伟规划。建国以来,各种祥瑞纷至沓来:神都洛阳之西,踊出一座庆山,直插天穹;神都洛阳之东,涌出清泉武井,东流入海。朝堂生出根异枝合的连理草木,田里长出一茎两叉的九穗嘉禾,灵芝开出一如车轮的神奇伞盖,皇宫降生能计日期的历草,京郊出现征兆天平的山车与昭示吉祥的泽马。全国上报征兆祥瑞的表章图册,洋溢于京城内外。连年以来,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从中原腹地到四方边陲,狼烟与烽火止息。西方出现比翼鸟,东海出现比目鱼,这是天帝相告人间天下太平的征符。凡此种种,屡屡提醒我们:必须以 地的黍米与江淮的茅草上告天帝,报答他的厚爱。王公卿士,群臣百官,皆诚心上书,请求在嵩山举行封禅大典。他们敬诚恳请:严格按照古代仪制,祷告天帝与祖先,报告自己完成了他们的旨意,天下已经太平。并在典礼完成后,将泥金玉策的奏表埋在封禅的地方,以告天帝。千年难有一次的盛世封禅,今日已由我圆满告成。
一种对峙:天文台与“升仙碑”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在今日缑山之巅,最显眼最巍峨的建构,与神仙王子晋无关,而是破除神仙、倡扬科学的建筑——缑山天文台。
30年前,当科学的春天席卷中华大地之际,美籍华人、物理学家胡天育博士决定捐助他的故乡,在缑山之巅兴建天文台,在缑山之阳兴建青少年科学宫。
于是,缑山之巅、“升仙太子之碑”北临,真的崛起一座缑山天文台;缑山之阳,真的建起一所青少年科学宫。
于是,天文台与“升仙碑”对峙在缑山之巅。
“那时候,只要人家一开(仪器),别说星星,就是人造卫星,都能看清!”与青少年科学宫毗邻而居、今年73岁的杨保柱先生说,“当时红火过一阵子。1995年后日渐荒废,如今只剩下一位看门人。”
记者试图找看门人聊聊,没能找到。
而今缑山天文台门窗破碎,已经荒废,空留砖木;缑山青少年科学宫大门紧闭,草深树茂,不见人踪。
胡天育早年在缑山小学求学,是缑山附近寨子沟人。“他那个时候,山上山下,100多间道观房舍,都成了缑山小学的学堂。”杨先生说,“跑(日本)鬼子的时候,皮部(皮定钧将军所率部队)在缑山、嵩山一带打仗。皮部行踪,总被发现并遭到袭击。日伪军住在缑山上,皮部的行踪,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一天夜里,皮将军派人把缑山上下的房子全烧了。”
100多间道观毁于战火,只剩下100多通古碑。
“上世纪60年代,100多通古碑又被烧成石灰,如今只剩下4通古碑,山上3通,山下1通,其中包括‘升仙太子之碑’。”缑山所在的府南村村委会主任武宗普先生说,“‘升仙碑’之所以能够留下,在于之前垒了个碑楼,不好拉倒。但驼碑神兽的鼻子,还是被‘红卫兵’砸掉了;碑的右上方,也被砸掉一长绺。”
“如果不是马达书记1956年(时任偃师县委书记)拨钱搞了个砖砌碑楼,估计‘升仙碑’现在也没了。”王竹林先生说,“马书记在偃师还干过另外一件好事,就是给杜甫墓也砌了个八角砖垛。”
在王先生看来,如果没有碑楼,就是“升仙碑”能侥幸留下,现在还是一通“废碑”:“北宋皇陵上最高大、最宏伟的‘会圣碑(在偃师市山化乡寺沟村凤凰山上,通高9.2米,为河南第一巨碑)’,字基本没了。一晒一冲(雨),冷热相激,就给冲没了。宋碑如此,何况唐碑?多亏有这么个碑楼,给它遮风挡雨。”
“升仙太子之碑”是记者所能见到的最为完好的唐碑,武则天所书碑阳,刻字清晰如新。薛稷、薛曜、钟绍京书法宗匠所书碑阴,已漫漶不清。
碑阳石材极佳,胜过碑阴,也许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也许在于碑阳刻字极深,刻工极好!
“升仙太子之碑”“敕检校勒碑使”,也就是质量、技术、艺术总监,是书坛“初唐四家”(欧、虞、褚、薛)之一的薛稷;“奉敕勒御书”,也就是负责管理御书的,是著名书法家钟绍京等;“勒字”,也就是摹画上石者,是“麟台楷书令史臣□伯□”等。此外,采石官员,刻字宗匠等人的名字,也都一同刻在碑阴。
“升仙太子之碑”,是一个伟大的团队共同完成的一项伟大工程。
薛稷不但是“初唐四家”之一,更以画鹤著称于世。他被称为“画鹤仙手”,备受“诗圣”杜甫推崇。
又回到鹤,又想起骑鹤神仙王子晋。
问天问地问古问今,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科学,还有关乎人的精神的人文与关乎人的心灵归宿的宗教……
如果没有升仙太子王子晋,缑山乃至嵩山会很寂寞;历史中国乃是当下中国,会失却不少精气神。
以屈原诗句收笔——吾将从王乔而娱戏……以李白诗句收笔——吾爱王子晋……(原标题:“缑山仙踪——‘吾爱王子晋’”系列之五 “无字碑”字在“升仙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