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升仙太子之碑”拓片。
在缑山,蔡邕撰写《王子乔碑》,是否以他首创的“飞白体”书丹,因为碑之不存,难以考证。
但是,“飞白体”因为王子乔、因为武则天今存缑山之巅的“升仙太子之碑”,成了中国书法史上曾经有过的“飞白体”书体的唯一遗存。
按说“飞白体”已经失传,当下有书家将自己的枯墨之笔名之曰“飞白体”,不知可否?
书有“飞白”(“飞白体”的一种赓续),这是常识。要是硬把“飞白”当做“飞白体”,恐怕言有所重。
其实,“飞白体”不见得比“飞白”更能表现书法创作者的意图。“飞白体”消亡在“飞白”之中,是中国书法的一种维新;愣把“飞白”说成“飞白体”,高估了些,但不见得高妙。
当然,忘却“飞白体”,也是一种背叛。
如今鉴赏“飞白体”,只能到缑山看一眼武则天书丹的“太子升仙之碑”碑额。
历史上,蔡邕、王羲之、欧阳询、李世民、李治(唐高宗)、武则天等,皆擅“飞白书”。只有武则天“太子升仙之碑”六字碑额,留存今日。
不唯今日“唯一”,早在明代,“升仙太子之碑”已经成为飞白书体的孤证。明代金石学家赵《石墨镌华》云:“飞白书久不传于世,此其仅存者耳。”
据传,蔡邕创造“飞白体”,灵感源自工匠以帚刷字。
某日,蔡邕过洛阳鸿都门,见修缮宫室的工匠以刷石灰水之帚写字。因帚不同笔,所蓄石灰之水不丰,笔画中总是留下空白。
这,启发蔡邕创造了一种新的书体——“飞白体”。
“取其发丝的笔迹谓之白,其势若飞举者谓之飞。”这是北宋书法家、书学理论家黄伯思对“飞白体”释读。
“飞白书”之笔画,部分浓墨酣畅、部分枯丝平走,落笔、转折则笔画突起,这无疑增强了书法作品的韵律、节奏与力量。
“升仙太子之碑”六字碑额,不但是“飞白书”,而且还以鸟形饰字,非常奇特。《石墨镌华》评曰:“作鸟形,亦佳。”
“飞白”与鸟儿齐飞,不知是不是女皇的创造?只是当下还能偶尔在某些民间书法家那儿,见到些许将汉字画成鸟儿的笔墨。
“升仙太子之碑”额下正文,亦为武则天撰写、书丹——“大周天册金轮圣神皇帝御制御书”。
正文全文2000多字,以今草书为主,行书辅之,多用侧锋,有章草古雅之风。《宣和书谱》云:武则天初得王羲之后裔孙方庆家藏书迹,“摹拓把玩,自此笔力益进,其行书有丈夫气”。
“升仙太子碑”为盘龙之首,首身一体,高670厘米,宽155厘米,厚55厘米,碑座130厘米,全碑通高800厘米。
大周圣历二年(699年)二月初四,武则天离开京都洛阳,“幸嵩山,过王子晋庙”,撰写并书丹“升仙太子之碑”;同年六月十九,立在缑之巅。
以书法艺术而言,“升仙太子碑”正文写得平中有奇,柔中见刚,婉约流畅,圆转遒放,“其行书稍能,有丈夫胜气”,不但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部佳作,而且破了男性垄断书碑之不倒金身,开了中国女性书碑之先河。
“升仙太子碑”价值不止在“巾帼书碑从此始”,还开启了草书入碑大幕……
“仙书凤篆”与女皇仙梦
过度赞誉帝王书家的书法艺术,可能流于“八卦”乃至摧眉折腰。
尽管帝王已经千古,书法也是帝王必修之课,武则天驾驭笔墨的能耐非同寻常。
武则天创造诸多第一,实在不必惊之奇之。
她是皇帝,她是女皇帝。更重要的是,作为女皇,她有大自在。
按照自己的意愿,写上几个字,刻在一块石头上,小事一桩。只是不意之间,女皇创造了当下评论,乃至忽悠的诸多第一。
草书为什么不能入碑?女人为什么不能书碑?这本就是“荒唐”的事嘛!
她是皇帝,只是在自在中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而已。
话说到底,只有自在,才能创造历史。未来有没有希望,也在于是不是让每个人都能够自在。自在,也是禅家一终极彻悟。当然,禅家所求的自在,似乎还只是一种自己自在。
女皇的自在,似乎让整个历史中国的男性心里都在添堵,让整个男性世界都不很自在。因此,从古至今,男性把持的书法评论说到女皇书法,要么“有丈夫气”,要么“有丈夫胜气”,要么“巾帼书碑”,要么“中华女子第一书”,云云。
在下觉得,凡此种种,似乎都不远或不免“八卦”了那么一点点儿。
如此这般,一般笼统地强调“升仙太子碑”所谓的普世价值,倒不如“放大抓小”,小切口解析女皇个人内心世界,来得真切实在。
“升仙太子之碑”刻在离地七八米高的碑额上。
就是仰断脖子,也只能看个字的大致轮廓,不能看清它的奥秘——那种失传很久的“飞白体”的奥秘。
山上找不到云梯,只好悻悻离去。
感觉女皇之所以书写鸟形“飞白书”,也许与王子晋骑鹤升仙有关。不能一睹,遗恨绵绵——鸟形“飞白书”,到底是何等模样?
这是2008年10月14日上午。
下午,拜见偃师市商城博物馆前馆长王竹林先生。王先生是当地研究“升仙太子之碑”的专家。
听说记者要写“升仙太子之碑”,他就开始大发牢骚,说,倘若只说好话不说问题,他拒绝接受采访。
我说:“我是《大河报·厚重河南》记者,一不是来表扬谁的,二不是来批评谁的,只是来梳理缑山文脉的。你是专家,倘若能在《大河报》上普及、传播一些您的研究心得,大家都觉得它重要了,也许会有助于解决您说的问题。”
在楼下僵持数分钟,王先生决定把记者领到家中,接受采访。
两个小时之后,一切融洽起来。
记者小心相问:“‘升仙太子之碑’太高太大,看不清楚,遗憾遗憾。您这儿有没有‘升仙太子之碑’拓片,也让我开开眼?”
我猜度,王先生研究“升仙太子之碑”,自然要研究第一手资料。
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
王先生很爽快地拿出了“升仙太子之碑”拓片。
7米来长的拓片,在客厅里不好展开,只好一段一段地上下铺展。因是竖行刻写,都是断句,难以卒读完整内容。
只好把兴奋点拉回我最感兴趣的“升仙太子之碑”六字题额,也就是鸟形“飞白书”上。
“只能重点这么六个字,这么一小段拓片了!”记者自言自语。
“六个字上,趴着11只小鸟。”王先生说。
“是的,是的。”记者附和。
掏出相机,连续拍下数张照片。
回到家里,仔细观察,觉得小鸟飞走了1只,剩下10只。
“升”字3只,“仙”字4只,“太”字1只,“子”字0只,“之”字1只,“碑”字1只。
另外,开笔昂头若飞,这是“飞白书”“取其发丝的笔迹谓之白,其势若飞举者谓之飞”之“飞”——有鸟头之形,但毕竟不是鸟。
6字藏有10只小鸟,主要集中在“升仙”二字上。其中“升”字3只,“仙”字4只,尤以“仙”字最多,竟有4只。
这显然是一种刻意安排,而且鸟藏在“势若飞举”的“飞白书”上——此乃寓意“仙鸟”乎?
查阅文献,女皇的这种书体,当时并不叫明朝金石学家赵 所称的什么鸟形飞白书,而曰“仙书凤篆”。
写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当朝著名诗人、赋家陈子昂《荆州大崇福观记》云——
维大周揖让受唐有天下十载,施化育德,扬光显仁,天下咸和……不可以不昭发圣世,复重理前状。(荆州大崇福观道士)伏奉阙下,至于再三。天子乃悯然迁思回虑,旌别斯观,锡名曰大崇福焉,时龙集已亥圣历之二年也。翌日,又优制褒崇,特降银榜,仙书凤篆,飞集王宫。天文昭回,瑞我鄢郢。则有逾岐山,越梁境,梯衡霍,浮潇湘,郁荆门……
武则天以“仙书凤篆”,“优制褒崇,特降银榜”“荆州大崇福观”,时在“圣历之二年”;武则天书丹“升仙太子之碑”,时在“大周圣历二年二月四日”。
谁早谁晚,难以定论。但就“二月四日”书丹“升仙太子之碑”与升仙太子在女皇心中的地位而言,“升仙太子之碑”书写当在御题“荆州大崇福观”榜书之前。
细品那“仙书凤篆”的“升仙太子之碑”题额,发现在“升仙”二字上,共有7只“仙鸟”。
这让我联想到“七月七日”,联想到在嵩山之巅发现的武则天金简。
武则天金简铭文曰:“上言:‘大周国主武 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 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
武则天金简上的日期,是“七月七日”——这是神仙王子晋与家人相会的日子。
《列仙传》云:“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巅。’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亦立祠于缑氏山下,及嵩高首焉。”
“七月七日”与女皇求仙
“升仙太子碑”云——“千龄盛礼,一旦咸申”,也就是说嵩山封禅大典一旦“登封告成”,武则天就“尔乃凤辇排虚,既造云霞之路”,直奔缑山,去造访王子晋庙了。
部分文字翻译过来约略是——于是,乘坐凤辇,驰骋在云霞之路;龙起飘扬,奔向日月之门。殿后人马,还在嵩山逶迤;开路先锋,已经遮蔽平畴。千乘万骑,浩浩荡荡,直趋灵岳缑山之阳。山谷深邃,小溪折转之处,就是子晋庙仙坛。继而遐想神仙于天庭漫游,神思子晋升仙的玄妙之门。遥看苍松环绕的寝殿,近瞰布满桂树的山岩:重峦叠嶂,空留断桥夕晖;飞檐复殿,唯见浮云乱飞;山门半毁,可窥昔年规模;门窗残破,激起重建宏志。于是,决定为王子晋重立新庙,改号曰:升仙太子庙。
就在这片福地,重建太子仙宫。辟新庙之基,获所藏古剑。古剑可与昆吾、巨阙、紫电、飞景等名剑比肩……没有望气先生的指点,就找到珍贵的宝剑,这是天兴大周的征兆……
嵩山封禅,时在万岁通天元年(696年)。秦皇汉武泰山封禅后,都是直趋东海求仙。与之不同的是,武则天嵩山封禅登封告成后,直趋的,却是缑山。
求仙地点不同,无疑都是求仙,都是梦想如传说中的黄帝一样,企望封禅告成而能飞升成仙。
就在新建升仙太子庙大兴土木之时,圣历元年(698年)武则天派遣中书省行政长官到升仙太子祠进行了例行祭祀。
祭祀这天,奇异之事不断向武则天“袭来”,在“升仙太子之碑”中,女皇这样写道——都说凡人与神仙异路,不能沟通,但在祭祀这天,我与神仙冥冥之中暗自交通的吉祥征兆,却层出不穷:我听到高邈的云端传来凤凰和鸣的笙响;望星空,我看到子晋骑着仙鹤朝我飞来;瑞气不散,我闻到了浓郁芬芳的异香。这一切,都是我亲自领受到的赏赐,都是我亲眼看到的美好征兆。
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初,武则天决定开工建设新的升仙太子庙;圣历二年初(699年),升仙太子庙历时3年终于建成。
新的庙祠,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武则天在“升仙太子碑”中接着写道——升仙太子庙近对缑山(当在缑山之阳),远邻嵩山(东、南约5公里处,就是嵩山太室、少室二山)。赓续昔日旧庙,重建子晋新祠。穷尽能工巧匠的奇构精思,祠邻绝壁;巧借山河的走向大势,庙入云端……
当朝最为伟大的工匠们,险绝凿基,越壑筑基,潜心布局,他们的聪明才智胜似鲁班。以天下最为奇珍的木材架梁构栋,祠庙烟霞缥缈,凌空而立,与星月连为一体。窗饰云母,与曙光交相生辉;门挂琉璃,与蓝天融为一色。曲折逶迤的阁楼通道穿云破雾,深入九霄云外;重重叠叠的高楼殿檐披星戴月,一如神仙之城。庙内仙塘涌动吉祥的天池之水,庙内奇树挂满祥瑞的仙域之花。珠宝装饰的阙门在缑山之前,仙坛与嵩山为邻,在山转折之地。乘云玉女,驾鹤青童,只能窥视仰望祠庙琼阁仙殿,而难以攀登攀援。太子塑像栩栩如生,音容笑貌永存仙宫。
…………
太子上宾天帝,成为神仙,乐而不归。这浮丘公接他修道之地,与洛水浦水他那经常吹笙之所,一如凤凰的美妙的笙鸣,变得一天一天遥远。
怎么能让他的美好言行与足迹在岁月中退色,怎么能让他的祠庙在风吹雨打中毁去?于是勒石为碑,以记升仙太子子晋,这样大概可亿年而永远如新,并与天地一直共存下去。
于是,我伫立在这儿,等待乘龙的仙使赐我返老还童的修道仙书,驾鹤的神仙(当指子晋)赐我长生不老的仙药……
嵩山封禅(696年)后缑山求仙(696年~699年),缑山求仙后嵩山投简(700年)——这是女皇在嵩山、缑山留下的一串足迹。
女皇武则天嵩山投下自言“好乐真道,长生神仙”的金简,是在“七月七日”——这,恰是王子晋与家人相见的日子,恰是人神交通的日子……
缑山上,由武则天书丹的“升仙太子之碑”碑额,是中国书法史上曾经有过的“飞白体”书体的唯一遗存。(原标题:“缑山仙踪——‘吾爱王子晋’”系列之四 嵩山封禅缑山求仙之变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