缑山新建的仙君观牌坊
“心传古洞,严冬雪拥神光膝;面接嵩峰,静夜风闻子晋笙。”
这副对联,和尚“神光”与神仙“子晋”对仗——“子晋”是“升仙太子”王子晋,“神光”是“立雪断臂”、求法初祖达摩的禅宗二祖慧可。
这对联,不在别处,恰在嵩山少林寺。
也许大家到过少林寺,不曾留意这副对联。
古柏掩映下的山门广场,也就是山门之前,东西两侧,各有一坊,青石材质,南北纵列,宛若从东、西两个方向步入少林寺的名副其实的“山门”。石坊形制相若,雕梁画拱,明代徽王府(府第在今禹州市)捐建,通高5.9米,坊柱间距,都是3米。
东石坊东面(外侧)横额刻写“祖源躄本”,两柱东面(外侧)镌联:“地在天中,四海名山为第一;心传言外,十方法教是初元”。东石坊西面(内侧)横额刻写“跋陀开创”,其下坊柱,空白无联。“祖源躄本”与“心传言外”等,说的都是达摩与他开创的禅宗法教;“跋陀开创”,所言为嵩山少林寺的开创者乃天竺(印度)高僧跋陀。
西石坊东面(内侧)横额刻写“大乘胜地”,两柱东侧(内侧)对联是:“心传古洞,严冬雪拥神光膝;面接嵩峰,静夜风闻子晋笙”。西石坊西面(外侧)横额刻写“嵩少禅林”,两柱西侧(外侧)有联:“双双玉井,碧澄冷浸千秋月;六六玄峰,翠耸光连万壑云”。“双双玉井”,说的是少林寺常住院西南少室山阴钵盂峰上二祖庵院四角各有一井,即“苦、辣、酸、甜”四井;“六六玄峰”,所言乃少室山共有六六三十六峰。
东石坊建于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西十坊建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东、西二坊内、外横额,即“祖源躄本”等四横额正中,皆镌徽王篆书方章“徽国之章”。
之所以嗦这个,在于历时12年才建成的两个石坊上,出现“子晋”:除却状写嵩山人文地理,石坊之文涉及人物,只有禅宗初祖达摩、二祖慧可、少林寺开创者跋陀,道家升仙太子子晋。
王子晋是道家神仙,却与少林寺列祖列宗“同居尊位”;面对跋陀,徽王乃至当时的少林寺只说是个史事,不再多言,“跋陀开创”之下,无联无语。而对“子晋”,徽王乃至当时的少林寺,心怀尊崇乃至向往——“大乘胜地”横额,就是“静夜风闻子晋笙”。
在嵩山,王子晋与他的缑氏山,可谓“处处显灵”。
除嵩山太室中峰下“白鹤观”相传是子晋修真之地外,中岳庙也传说他在该庙所在之地升仙;立于嵩阳书院、通高9米的嵩山第一碑——“大唐嵩阳观纪圣德感应之颂碑”,则记述了唐玄宗为求长生不老,命嵩山道士孙太冲在嵩阳观(后嵩阳观由道观改为儒家嵩阳书院)、缑氏升仙太子庙炼丹的史实。该碑乃当朝宰相李林甫撰文,书法名家徐浩书丹。
作为禅宗祖庭,嵩山少林寺与升仙太子似乎颇有“缘分”。早在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少林寺就曾在寺内立碑,镌刻宋代文人楼异撰写的《少室三十六峰赋》(今存)与《太室二十四峰诗》(已失)。尽管诗碑已毁,《太室二十四峰诗》之《子晋峰》诗却留了下来:
当年会悟境中形,道骨仙气拟紫清。
二十四峰明月夜,玉笙须向揖仙听。
没有子晋与他的笙歌,嵩山的夜、嵩山的月、嵩山的人乃是嵩山的道士与嵩山的和尚,也许会很寂寞……
至于当下,子晋与他的笙歌,也就是一聊胜于无的传说耳。
蔡邕撰书《王子乔碑》
缑山,是座土丘,一个偶尔也会露出些许石头的土丘。
这样的山,也许谁稍一冲动,就能堆一座。而放在地壳运动中,缑山更算不上什么造化。
但是,这样的缑山却在《钦定古今图书集成》中,占有“一部”。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体例最为完整的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类书,也是中国铜活字印刷史上印制最为精美的代表之作;编纂始于康熙四十年(1701年),印制完成在雍正六年(1728年);康熙钦赐书名,雍正御笔题序颁布。
“全书分6汇编、32典、6117部,举凡天文地理、人伦规范、文史哲学、自然艺术、经济政治、教育科举、农桑渔牧、医药良方、百家考工等,万象并有,图文并茂。”偃师市商城博物馆前馆长王竹林先生说,“在该书6117部中,其中就有‘缑山部’——《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缑山部》。”
在缑山,东汉学者、书坛宗师蔡邕撰写、书丹的《王子乔碑》已经遗失。所幸碑文有存,收在《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缑山部》。《王子乔碑》云:
王孙子乔者,盖上世之真人也。闻其仙旧矣,不知兴于何代……初建斯城,则有斯丘。传承先民,曰王氏墓。绍胤不继,荒而不嗣,历载弥年,莫之能纪。洎于永和之元年冬十有二月,当腊之夜,上(墓上)有哭声,其音甚哀,居者往闻而怪之,明则祭其墓察焉。洪雪下,无人踪。见一大鸟迹,有祭祀之处,左右咸以为神。其后有人著绛冠大衣,杖竹策立冢前,呼樵孺子尹秃谓曰:“我王子乔也,尔勿复取吾墓前树也(别在墓前采樵)。”须臾,忽然不见。时令太山万熙,稽故老之言。感精瑞之应,咨访其验,信而有征。乃造灵庙,以休厥神。于是好道之俦,自远来集,或弦琴以歌太一,或覃思以历丹丘(丹田)。其疾病瘵者,静躬祈福,即获祚;若不虔恪,辄颠踣。故知至德之宅兆,实真人之先祖也。
延熹八年秋八月,皇帝遣使者奉牺牲以致祀,祗惧之敬肃如也。国相东莱王璋字伯仪,以为神圣所兴,必有铭表,昭示后世,是以濑乡(今鹿邑)仰伯阳(老子,字伯阳)之踪,关民(函谷关百姓)慕尹喜(老子学生)之风,乃与长史边乾,访及士隶,遂树之玄石,纪颂遗烈,俾志道者,有所览焉:
伊王君,德通灵。含光耀,秉纯贞,应大道,羡久荣。弃世俗,飞神形,翔云霄,浮太清。乘螭龙,载鹤襬,戴华笠,旧金铃。挥羽旗,曳霓旌,欢罔极,寿亿龄。昭笃孝,念所生。岁终阕,发丹情。存墓冢,舒哀声。遗鸟迹,觉旧城。被绛衣,垂紫缨。呼孺子,告姓名。由此悟,咸怖惊,修祠宇,反几筵,馈?进,甘香陈。时倾顾,馨明?,匡流祉,熙帝庭,邦国,相黔民,光景福,耀无垠。
就在延熹八年(165年)蔡邕奉命撰写《王子乔碑》时,汉桓帝亦令著名学者边韶(当时担当老子故乡行政长官)撰写《老子铭》碑,刻立在梁郡蒙县(今河南商丘市北)。《老子铭》云:
厥初生民,遗体相续,其死生之意可知也。或有浴神不死,是谓玄牝之言,由是世之好道者触类而长之。以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观天作谶,□降斗星,随日九变,与时消息,规矩三光,四灵在旁,存想丹田,大一紫房,道成身化,蝉蜕渡世,自羲农以来,世为圣者作师。
《老子铭》碑是现存最早的、有关国家祭祀老子的实证。学者也多据此以为,老子此时已经开始被好道者所神化,而逼近道教主神太上老君矣。
倘若将延熹八年蔡邕撰写的《王子乔碑》与边韶撰写的《老子铭》互为参照,《王子乔碑》所言“于是好道之俦,自远来集,或弦琴以歌太一,或覃思以历丹丘……是以濑乡仰伯阳之踪,关民慕尹喜之风……德通灵,含光耀,秉纯贞,应大道……”云云,至少能够说明:在时人乃至皇帝心中,那时老子并非唯一值得祭祀乃至尊奉的道之圣者——何况蔡邕撰《王子乔碑》,边韶作《老子铭》。
只是当下热捧老子思想,不再从学子晋飞升罢了;看重桓帝对老子的祭祀,忽略桓帝对王子乔的祭祀罢了。
其实,南北朝南朝道教领袖陶、茅山道祖师弘景撰写《真灵位业图》,将神仙分为诸多等级(所谓“虽同号真人,真品乃有数;俱目仙人,仙亦有等级千亿”),其中王子晋乃是“二级神仙”,老聃(老子)乃至尹喜、黄帝、颛顼、帝喾、帝舜、夏禹等,则为“三级神仙”。
王子晋“流行”在东汉一代,与“谶纬”之学密不可分。
“谶纬”之学在东汉被视为内学,尊为秘经。因迷信成分太多,魏晋之后,日渐衰落;南朝刘宋,特别是隋朝之后,谶纬之书遭到查禁。
所谓“谶纬”,是“谶”与“纬”的合称。“谶”是秦汉间的巫师、方士编造的预言吉凶的隐语,并以此作为上天的启示,向人间昭示未来吉凶祸福、治乱兴衰——如“亡秦者胡也”等。“纬”即纬书,是汉代儒生假托古代圣人编造的依附于“经”的著作,东汉流行的“七纬”,即《易纬》、《书纬》、《诗纬》、《礼纬》、《乐纬》、《孝经纬》和《春秋纬》等,皆以迷信方术、预言附会儒家经典。
谶当源出先秦,纬则晚出,通常以为始见西汉。之后,谶、纬逐渐合流,自东汉初年始,“谶纬”大盛,影响了整个东汉时期。
“谶纬”是东汉统治阶级的工具——既然桓帝尊崇、神化王子晋、老子、尹喜等,那么张道陵自然可以借势,拿来创建自己的“五斗米教”,即道教。
张道陵创立道教,正是以老子的《道德经》为理论依据,以王子晋升仙传说作为白日飞升的终极理想。
张道陵曾在中岳嵩山中峰之下的石室“承天谷”修道9年。“承天谷”与子晋修道之所“白鹤观”同在中岳嵩山中峰之下,王子晋鹤游嵩山,张道陵四川鹤鸣山创教,当不只是一种历史巧合。
缑山隐居《汉书》宗匠
子晋成仙,是嵩山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的结果。
浮丘公何许人也?早该交待,只因他实在模糊不清,权且借明朝《嵩书》作个交代——
浮丘公,姓李,居嵩山。修炼白日飞升。周灵王时,接引太子晋往来嵩山。今太室有浮丘、子晋二峰,皆因之得名也。世传其《原道歌》云:“虎伏龙亦藏,龙藏先伏虎。但毕河车功,不用提防拒。诸子学飞仙,狂迷不得住。左右得君臣,四物相念护。乾坤法象成,自有真人顾。”又所著有《相鹤经》。
《相鹤经》云:鹤者“阳鸟(与日进退,随阳之鸟)也,而游于阴”。“盖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骐骥也。”“寿不可量。”《淮南子》注:“鹤寿千岁,以极游。”
这些说法,也许能回答素信神仙的唐末大将、诗人高骈的疑问:“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前。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
一般而言,子晋吹笙,而不是箫。笙、箫尽管相若(早期都是成排竹管、骨管或玉管的管乐),毕竟还不是一回事儿。高骈也许没有弄清子晋笙、箫,忽略了子晋实是因了仙鹤,才能白日飞升的。
其实,一切自有因果。
汉代《古诗十九首·之十》《迢迢牵牛星》曰: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就在牵牛织女“培养感情”,尚未“仙话”时,神仙子乔已让人觉得不能“追赶”。
《古诗十九首·之十》《生年不满百》曰: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魏晋之后,“谶纬”之学式微,缑山迎来了“《汉书》学者”包恺与“骑牛读汉书”的李密。
魏征《隋书》云:“东海包恺,字和乐。其兄愉,明《五经》,恺悉传其业。又从王仲通受《史记》、《汉书》,尤称精究。大业中,为国子助教。于时《汉书》学者,以萧(萧该)、包二人为宗匠。”
“骑牛读汉书(牛角挂书)”,则典出隋末瓦岗军首领李密骑牛前往缑山求学包恺。《新唐书·李密传》云:“闻包恺在缑山,往从之。以蒲鞯乘牛,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
李密边赶路边读《汉书》,恰巧遇到骑着快马的越国公杨素。
李密的好学与谈吐感染了杨素。回家后,杨素对儿子杨玄感说:“李密在你兄弟之上,将来有事,可与他商量。”
大业九年(公元613年)李密参与杨玄感起兵反隋。杨玄感兵败被杀,李密逃亡入瓦岗军,并发布讨伐隋炀帝檄文:“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罄竹难书”,典出在此。
隋唐时期,对于古籍的整理与研究,主要集中在“五经”、“三史(《史记》、《汉书》、《后汉书》)”。就“三史”而言,以《汉书》地位最高,《史记》最下——这是南北朝以来扬班(班固)抑马(司马迁)的延续。当下也有学者认为,隋唐“三史”之学,当以《汉书》研究风气最盛,《史记》次之,《后汉书》居末。统而言之,隋唐时期,“三史”之学已经取代“谶纬”之学,《汉书》研究是当时最为耀眼的“显学”。
“《汉书》学者”,一代“宗匠”包恺治学缑山,是缑山之幸。
这种幸运,也许因为缑山坐落在京都洛阳与中岳嵩山间的古道上,也许因为子晋在缑山升仙。
这种赓续,似不合逻辑,实有逻辑存焉。(原标题:“缑山仙踪——‘吾爱王子晋’”系列之三 谁曾“风闻子晋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