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二苏 汝州艺缘
“日暮数峰青似染,商人说是汝州山”,大量诗词曲赋都对汝州丝绸般飘逸的天青色山水赞美有加。苏轼的“下雨初晴,水风清;烟敛云收,数峰青”,曾被人误为是描写汝瓷美妙的釉色。作为介乎湛蓝和碧绿之间的过渡颜色,柔美的天青近乎于道教所推崇的青绿色,既有温和适中的绿所具有的恬静与平和,又有飘逸清冷的蓝所带来的和谐及轻灵。它恰与宋代社会的惬意、慵懒、闲暇和舒适的氛围,以及尚道的赵佶所追求的清静无为的感觉相合。
“汝州古来秀,佳诗何其多。”若说,汝瓷是在文人的呵护中,在诗赋的濡染中,集南北精华而成,并不为过。人杰地灵成就了汝瓷的辉煌。“汝水无浊波,汝山饶奇石。大贤为此郡,佳士来如积。”作为古都洛阳的门户,汝州成为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廿六岁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出川,顺江东下…南泛洞庭,北临汝海”。
北宋大儒程颢和程颐都曾在汝州任职并讲学。朱熹在《伊洛渊源录》中记载,程颐讲学一月,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好似“在春风中坐了一月”,从此留下“如沐春风”的成语。汝州是幸运的:它的儿女听闻过伊洛二程的教诲,它的土地也浸透过楷书宗师的热血。颜真卿曾奉旨劝叛将罢兵不成后遇害于此,后人为记其忠勇,在汝州修建“颜鲁公祠”,世代祭奠。
苏氏兄弟与汝州渊源甚深。苏轼曾被贬为汝州团练副使,虽从未到任,但却曾先后五次到汝。苏辙赴汝任知州,曾捐修龙兴寺,以保护寺内唐代第一大家“画圣”吴道子的壁画真迹。苏轼对汝州的风光山水留恋不已,留下大量诗词文章。他听闻郏县有山酷似峨嵋,携弟去看之后,决定将来葬于此地。在苏轼下葬于小峨眉山十一年之后,苏辙去世,伴兄长眠于此。后人从二苏故乡四川眉山奉来其父苏洵的衣冠,同葬于此,成为至今为世人凭吊的汝州“三苏坟”。在诗文书画中,苏轼最推崇四位唐人:“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书至于颜鲁公……天下之能事尽矣。”苏轼能在汝州永远陪伴着吴、颜两位让他折服的前辈,羡煞许多文人。
汝州邛崃 素有渊源
隋唐时,四川瓷窑的数量不在青瓷原产地浙江之下。邛崃(音琼莱)古有邛窑,也是青瓷主产地之一。据记载,在青釉中掺加草木灰而配制乳浊釉的汝瓷工艺,早在隋唐时就已在邛窑使用。汝瓷“裹足支烧”,其“芝麻挣钉”的痕迹,也出现在五代邛窑器中。罗希成曾参与筹建四川博物馆,在考察邛崃唐代废窑时“获品近万件”。1936年,他在上海《美术生活》著文称:“由此观之,亦可谓宋代之钧、汝诸窑之釉色、均胎袭邛窑而来。”另据1948年出版的《蜀故别录》,“邛窑影响宋瓷甚巨,钧汝诸窑,可为例证。”唐末,邛窑还以首创当时的高科技产品“省油灯”而闻名天下。陆游晚年清贫,需节省灯油。他曾说,邛有夹瓷灯盏,“可省油之半。”
早期的邛窑工匠曾顺江东下出现在长沙窑。“安史之乱”唐帝避祸于川,五代十国战乱连年,先后导致大规模的工匠流动,加强了各地陶瓷艺术的交流。而汝瓷工艺一部分来自邛窑之说,绝非空穴来风。任何伟大的发明创造绝非一蹴而就,都有其演变过程和形成环境,汝瓷也不例外。学术界推断,宋时招募邛窑“巧儿匠”赴汝,协助汝窑工匠用汝州的好土好水好玛瑙,烧制出独步古今的绝色汝瓷,胜过了始自南方的其他青瓷。
故乡眉山与邛崃相邻,二苏深知邛窑的工艺精湛和釉色秀美。虽无证据指出他们介入了招募“巧儿匠”的工作,但苏辙却刚巧在汝瓷啼声初试之际被贬至汝,由二品尚书右丞相降为从四品知州。据陈万里记述的传闻,苏辙在汝时,曾被指责“盗窃名器”,史树青也曾引用过。又说,“名器”就是贡于北宋宫廷的汝窑精品。余以为,盗窃之论过于苛责。汝官窑场属州府管辖,在那里烧制出的精妙绝伦无二佳品,让父母官苏辙先睹为快也合乎情理。文豪见美器,赏玩之际不能自持,情有可原。他带回官署或私邸,先把玩一番后再奉御,不无可能。
二苏曾先后被贬到多地为官,从杭州清淤筑苏堤成美景,到诸城修坝挖长渠平水患,他们不但坐而论道,而且身体力行。以其事必躬亲的行事风格,艺术品位甚高的二苏,不会不对汝瓷设计和烧造发表见解。他们极有可能曾在器形、釉色、比例、线条等方面,指点过汝窑的工匠们。二苏所带来的文化艺术氛围,结合汝州的秀丽山水和深厚的人文积淀,成就了汝瓷的绝世风采,名士美瓷相得益彰。融入了文人审美品位的汝瓷,以清秀简约的线条,恬静淡雅的色泽,灵动婉约的器形,将宋瓷带上前所未有的艺术巅峰。
瓷破国亡 精神永在
在苏轼吟诵过的月光下,辛弃疾写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和“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瑰丽词句。后人常用李后主的“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来形容宋。其实,它并非如小说和史书中所描述得那么懦弱不堪。宋既是阴柔的,也是阳刚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有那个时代的伟大气魄;“铙吹动,袍生雪,军威壮,笳声灭”,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当汝瓷成为宋人故国情怀的精神寄托时,“独钓中原”的小小钓鱼城和“粤海擎天”的流亡宋朝廷,则为宋人保存着复国的一线希望。南宋小朝廷据东南一隅之地,以区区四省之众,与横跨欧亚的蒙元大帝国分庭抗礼将近半个世纪,也使蒙古付出沉重代价。蒙哥大汗是死于四川合州钓鱼城下的宋军炮矢之中,绝非是在襄阳城下,被金庸《神雕侠侣》的杨过一箭射杀。 中国历史上唯一的海上流亡政府出现于宋末。左丞相陆秀夫在颠沛流离中,仍不忘每日为幼帝赵昺上课,在船上讲授《大学》。祥兴二年(1279),君臣被困于厓山(今广东新会南珠江口外)。不忍幼帝受辱,陆秀夫穿戴好华丽的冠带朝服,腰系国玺,身缠白绸,背负年仅八岁的赵昺,跃入苍茫大海。帝母杨太妃和大将张世杰随后自尽,史载,“(宋人)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为宋朝画下一个视死如归的悲壮句号。据传说,幼帝殉国时,小手中仍握着习字所用的汝瓷小洗。
此时,忽必烈在元大都已做了廿年的皇帝,蒙古已击溃神圣罗马帝国并征服中东欧和西亚近50年,离维也纳和威尼斯等城市准备献城出降约40年。
江西文天祥、江苏陆秀夫和河北张世杰被尊为“宋末三杰”,文陆二人还是同榜进士,十分崇拜苏轼的诗文和为人。“三杰”从默默无闻到千古传颂,正是出自文人对家国天下的忧患意识与士大夫道德理想的人格养成。
赵匡胤称帝后曾刻碑立誓:“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宰相面君不跪,君臣对坐而谈……开放的社会氛围和宽容的政治环境,使宋朝成为了历史上文人士大夫地位最高的时期。万千忠臣志士对宋室知恩图报,“士为知己者死”。若没有那些不怕死的武将和不爱钱的文臣前赴后继,看似柔弱的宋,断无法成为世界上最早与蒙古开战,而最后才被征服的国度。
瓷器是唯一五行俱全的器物。竹木工具助瓷土与水成坯,在火焰的映衬下与釉水邂逅,用铁器砍下的木材,将坯在土窑的火焰中焙烧成瓷。西方人常用“经过铁与火洗礼后的瓷器精神”,来形容完美的中华艺术成就。
伴着窑炉里熊熊的烈焰和疆场上流淌的鲜血,素雅的宋瓷熔化在宋时的月光里。温文婉约的清丽与气吞山河的壮烈,为那个动荡的时代作了产生最大张力的最佳注解。
记得琉璃厂的老人曾说过,耐看的东西才值当留。汝瓷耐看,源于其平淡沉稳的低调内敛精神。曹雪芹颇得宋人精髓,将既珍稀又雅致的汝瓷写进了《红楼梦》探春的秋爽斋里:汝窑瓷花瓶插了“水晶球儿的白菊”,官窑大果盘摆了“娇黄玲珑大佛手”,而米襄阳字画、颜真卿对联、商周青铜鼎、羊脂白玉磬、黄花梨条案和紫檀大花架,反而成了两件宋瓷的陪衬之物。【原标题:东坡月色·汝瓷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