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河南省新野县鲍湾村,2岁的于佳鑫怀抱着两只小猕猴坐在父亲腿上。村里的孩子大都从小就与猴子非常亲近。
“耍了一辈子猴,没碰到过这种事。”10月14日,河南省新野县樊集乡鲍湾村村民苏国印满脸沮丧说,等这次风波过去,他不准备再耍猴了。
半个多月前(9月23日),苏国印、鲍凤山等四名新野耍猴艺人,被黑龙江省东京城林区基层法院判决犯“非法运输珍贵野生动物罪”,免于刑罚。
此案引发舆论关注,同时使河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新野猴戏面临“考验”。
新野县猕猴艺术协会会长张俊然对澎湃新闻说,改革开放以来,鼎盛时全县耍猴艺人过万,如今加上表演时收钱的,仅余千人。“四人已经上诉,如果二审维持原判,耍猴艺人将被戴上犯罪的帽子,街头耍猴或在5年内消亡。”
耍猴艺人仅余千名
鲍湾村位于新野县北部,坐落在S103西侧。从S103的岔道往村里走,路边的沙质土地里,几乎全种着大葱。
村东头,有座这两年刚修的猴王庙,里面供着孙悟空。有功劳的猴死后,就埋在庙后。
按照传统,秋收后耍猴艺人会外出卖艺,但受苏国印等四人被判“非法运输珍贵野生动物罪”的影响,有的耍猴艺人至今没有出门。
苏国印说,等风波过后,他不想再耍猴了。“以前在外耍猴,也会碰到城管、森林公安,但看看驯养繁殖证,就没事了。从没听说犯罪的事。”有村民说。
也有村民认为,“耍了一辈子猴,不用怕,该咋耍咋耍。”
新野猴戏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汉代:在新野出土的汉砖上,就有耍猴画面。
据该县保存的《清 康熙五十一年新野县志》记载:吴承恩,贡生,安徽明淮安山阳人,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接任新野县知县,喜观新野猴戏,辞官后创作《西游记》。
多名耍猴艺人介绍,文革中新野猴戏曾中断10年,改革开放后恢复,耍猴艺人主要集中在樊集乡鲍湾村、冀湾村,沙堰镇车湾村、赵湖村,施庵镇兴隆观村。
这些村均在S103两侧,位于新野东北部与南阳交界附近。古时候,这里是黄河古道,贫瘠的土地不能给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太多恩惠,只能“靠天收”。
多名耍猴艺人说,鼎盛时,有些村几乎家家耍猴。新野耍猴艺人还被请到广西、贵州等地抓猴除害。当时,兴隆观集市旁形成猴市,秋收后最高时每天有500只猴。因为车少,逢三、六、九出发的耍猴艺人,有时在公路边“等到天黑都坐不上车”。
新野县猕猴艺术协会会长张俊然说,鼎盛时全县耍猴艺人“过万”。进入2000年后,“干啥都挣钱”,耍猴艺人越来越少。目前,算上表演时收钱的,仅余千人,集中在鲍湾村、赵湖村,鲍湾村约400人,赵湖村约200人。
张俊然说,新野猴戏本就在衰落,“四人已经上诉,如果二审维持原判,所有耍猴艺人将被戴上犯罪的帽子,耍猴艺人可能迅速减少,街头猴戏或在5年内消亡。”
“现在年轻人嫌这个丢人”
“耍猴说难听点就是要饭。”新野耍猴艺人并不讳言这个。
七旬的聂政(化名)说,改革开放后,他家3个孩子,因为穷,他在家里躺了五天五夜,好在后来他想到一条生路:耍猴。
拜师学艺后,聂政用20元钱买了一只“熟猴”,然后,就挑着担子,带着妻、孩去耍猴。当时,工人每月工资几十元,他耍一场要价3元。最多的时候,一天耍过12场。
“也不一定都是3元,给钱多的就多耍会,少的就少耍会。”聂政说,凭着耍猴,他养活大了孩子,盖了新房。
如今,聂政已有两年没外出耍猴。10月13日,他将家中二楼积满灰尘的木箱抬到院里。打开里面全是猴戏道具,猴脸已经破旧,上面的胡子一扯就掉。
“小小毛猴出四川,出在四川峨眉山……前山撵来后山赶,赶下山来到河南……”聂老汉即兴唱起来。他说,最初,耍猴艺人们还表演传统猴戏“啃脸子”,即猴衔猴脸,猴脸有杨六郎、孙悟空等,耍猴艺人唱词。后来,这些都被去除,只杂耍保留下来。
聂政说,比他年轻些的,许多都不会唱猴戏。
“我就没唱过猴戏,那个不热闹,没武戏好看。”31岁的刘政(化名)说,因为学习差,后来辍学跟着叔叔耍猴,和他同辈的孩子几乎都如此。虽然小,也算一个人头,每年能赚5000元,“当时够娶一个媳妇。”
有农活就回家种地,忙完就外出耍猴,靠耍猴养家的同时,耍猴艺人也随时代变化。
最初,都是坐汽车到武汉编组站,然后扒火车,冬天去南方,夏天去北方。去时,背一袋馒头,带一大桶水,20块钱藏在馒头里。因为车速慢,经常一坐就是几天几夜,等到站,馒头也吃完了,如果扒到煤车,“下车时只有牙是白的。”
现在,耍猴艺人都是乘车,甚至开面包车去卖艺。
耍猴艺人最看重的钱,最初是藏在有暗门的木箱里,现在,攒住钱就存卡里。耍猴的行话,如吃饭叫“minsa(音)”,猴叫“跟斗”,钱叫“chui(音)”等,慢慢也没人用了。
“以前碰到城管,就会喊‘chui’,意思是把钱藏起来。如果我们说行话,外人根本听不懂,但现在,基本没啥人讲了。”老耍猴艺人黄爱青说。
“耍猴非常辛苦,还累,现在的年轻人都嫌丢人,谁愿意干啊。”黄爱青感叹。
以2000多人的车湾村为例,鼎盛时全村一半人家耍猴,现在只有6个耍猴艺人,最小的今年43岁。“再过个10年,老家伙们都不耍了,猴戏可能真就失传了。”黄爱青说。
节目越来越艺术性
2009年6月12日,新野猴戏被河南省政府批准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耍猴艺人获罪事件”,再次引发猴戏是千年陋习还是文化遗产的争论。
10月12日中午,张俊然和3名耍猴艺人,边观看圆桌中间摆放手机所播视频,边“批评”赵忠祥。这是一段2011年11月赵忠祥参加电视节目《笑傲江湖》的视频。视频中,赵忠祥说,耍猴违反动物天性,他本人非常反对。
“赵忠祥装球能(方言,意指耍聪明)。”张俊然拍着桌子说,“猴戏有几千年历史,你说我们虐待动物,我们可以改进,但不能一棒子打死。”
张俊然和多名耍猴艺人说,无论训猴,还是节目,都越来越人性化。
记者在某养猴场看到,两只猕猴正在“提腰”:猴子必须站立,才能避免被绳勒。其中一只猴,像人站累时一样,双手撑在大腿上。据悉,训猴必须先“提腰”,一般要15天,白天进行,站3个小时,歇3个小时。
“如果说耍猴不人道,马戏团更残忍。驯兽师和狮子同笼表演前,会在笼子外狠抽狮子一顿,然后电击,再进笼表演。”有不愿透露姓名的耍猴艺人说。
“猴子五、六千元一只,谁舍得打啊。”多名耍猴艺人说,训猴主要是靠条件反射。
麒麟岗猕猴养殖场负责人黄爱青说,有的猴很有灵性,学会骑车时,会像小孩一样晃头炫耀。有一次,他出门打牌,突然有朋友喊他,原来,猴自己骑车去公园“散心”了。
耍猴最受争议的节目,是“人猴对打”。
耍猴艺人和猴默契配合,在节目中把猴逼急,猴就会罢演,耍猴艺人“一怒之下”用鞭抽猴。每当这时,围观者会大声谴责。这时,猴开始反击,拿起棍、刀,把耍猴艺人撵得满场乱跑,耍猴艺人的嗷嗷声和猴子的吱吱声,往往引发围观者欢呼。
“其实,都是事先导演的,并非真打。”黄爱青说,即使如此,“人猴对打”也已变成“猴打人”。新野猴戏经历过三个阶段,最初是传统的“啃脸子”,后来是“武打”,现在的节目都偏文艺性,主要有升旗、骑车,抬花轿、踩高跷、点鞭炮等近20个节目。
黄爱青说,耍猴艺人对猴是有感情的,第一碗饭总是让猴先吃,希望社会多些理解。
耍猴艺人转型两条出路
正在衰落的新野猴戏,目前有两条转型出路。“影视、广告公司合作和去景区、动物园表演。”张俊然说。
58岁的杨林贵皮肤黝黑,他曾耍猴28年。2012年,他退出江湖。因曾被摄影记者跟拍10多年,他名声在外,有些剧组拍摄与猴子有关的电影,就会找到老杨。
“这当然比走街串巷强得多,拍电影别人好吃好喝招待着,宾馆住着,简直就是神仙生活,在街上耍猴哪有这待遇。”杨林贵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今年7月,电影《铁猴子传奇》在杭州拍摄。受到邀请的杨林贵,从家带过去一只猴子,负责训练拍摄。剧组报销路费,管吃管住,还发一万块钱工资。
杨林贵说这是自己耍猴以来挣得最多的一笔,《铁猴子传奇》将在CCTV6播出。
车湾村的徐进廷,今年43岁,从16岁开始在外耍猴,两年前经协会介绍到湖南张家界风景区,带着他的四只猴表演。“景区管吃管住,每月发3500元工资,加上游客给的‘外快’,还有和猴子照相每张10元的收费,每月能赚6000元。”他说。
徐进廷认为,在景区表演和与在外耍猴最大的差别,是“轻松”。
他说,有的景区还允许卖猴食、工艺品,“赚的更多”。还有专门承包景区的村民,提供猴,雇佣耍猴艺人,从中赚取差价。
新野县林业局副局长彭镇锋说,两年前,为规范管理,全县进行过摸查,有1100多散养户,猴子数量4000多只,散养户主要是耍猴艺人。
“耍猴是民间活动。”彭镇锋说,这两年,县里没有摸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