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南方人而言,来自东北的人参,从小到大就是我的一个神话。在缺衣少食的年代,人参是财富、等级的象征,是贵族之物;在缺医少药的年代,人参也是“救命仙药”,是各种药铺、医店里的镇堂之宝。在我的儿时记忆里,人参就是如此神圣、神奇、神秘,如此遥不可及,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我一到吉林抚松,但见随处都是人参,随手可及人参,随便得食人参,真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仅大开眼界,而且大快朵颐。这里的人参产量之大,在全亚洲都举足轻重;这里的人参用途之广,不仅是一般常识的药用,而且有食疗、养生、保健、茶饮、美容无所不用其极的用途;这里的人参品种之多,野山参、林下参、园参分门别类,还论年月、论土壤环境、论品种品质品相、论加工技艺、论采摘栽培技艺,果然是奥秘无穷、博大精深;这里的人参市场活跃,是全国最大的人参物流集散,既有过屡创纪录的一棵售卖500万元、600万元天价的人参,也有普及平民如菜价的人参;这里的人参文化之厚重,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放山习俗”(采参民俗),也有“老把头”庙会、老把头传说,还有五彩缤纷的人参传说故事……果然是一方神奇的水土和一处神秘的所在。
作为一个长期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的学者,以我的学术直觉和判断,我以为抚松除了已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放山习俗”外,至少还有三个项目可以进入国家级乃至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一是抚松的人参栽培、加工技术与技艺。
中国人参,所见最早记载是在甲骨文中,2000余年前的东汉《神农本草》已记有“人参味甘,主补五脏、安精神、安魂魄、止惊悸、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字样。此后史不绝书。
我国人工栽培人参的历史早在公元274年就有史书记述,宋代诗人苏轼还写有咏诵人参栽培的五言诗《小圃五咏·人参》,开首便是“上党天下脊,辽东真井底”。抚松县栽培人参可考的历史已有440余年,约始于明隆庆年间。县志记载,清朝封禁期间,“闯关东”的农民抵达抚松的“岁不下万余人”,光绪年间开禁后,更是大面积人工种植人参。1914年还成立了县参会,据载,当时抚松有参园740余家,年产参28万斤。每斤值炉银六两,出产额占全国十分之七,分销全球,“实为我国特别之出产”。1946年,已先期获得解放的抚松县人民政府建立了首个国营参场,至1987年,全县参场已达33个,人工栽培人参达到鼎盛。1979年全县参业收入更是首次超过农业的。现在我们依然能从老照片中看到当时有大马牙栽培方式、边条栽培方式、石柱栽培方式,还亲眼目睹了各式壮观的草棚、板棚、布棚、油毡棚、参膜棚等罕见的历史遗址。
人参的加工历史是伴随着人参采集、栽培、使用而不断复杂化的,并形成一套独特的工具和技术。所有这些无疑是人类宝贵的物质精神财富。
二是“老把头”庙会。
在抚松观察、调查、了解当地的采参习俗,各色人等无不提及“老把头”。因为野山参是人参中的上品乃至极品,采参是一种类于探险、找金、寻宝一样的行动,是辛苦、艰难、危险的行动,既考验胆量、胆识、体力,也检验智慧、经验、机遇、合作、耐心。所以,人们寄托于山神的保佑和垂青。“老把头”并非一般意义的山神,他是专门护佑进山采参人的山神。
传说明末清初时有一来自山东莱阳的孙良、孙禄兄弟二人闯关东来到长白山下以采参为业。有一次,二人进山,分头采参,日落回归,孙良久等不见孙禄。孙良心急如焚,便四处寻找,几天几夜后,孙良累饿交加,倒在蝲蛄河边,临死前,孙良咬破手指,在河边一块卧牛石上留下绝命诗:“家住莱阳本姓孙,翻山过海来挖参。路上丢了亲兄弟,三天吃了个蝲蝲蛄,不找到兄弟不甘心。”此事传开,孙良便逐渐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老把头”,直至成为“山神”。这个传说,情节似乎平淡无奇,但是它反映的是山东人闯关东的历史大苦难。孙良山东莱阳人的身份引发所有闯关东人和他们后裔的共鸣。孙良为采参而死,这使他成为采参、迷路人的情感寄托。孙良以孝悌为本,为兄弟而死,张扬了孔孟之乡的情和义,使地处关外荒蛮之地的关内人有一种文化的认同和归宿。这大概是人们视孙良为第一代老把头,并奉为神明的原因。
老把头孙良的坟、庙在长白山脉的各地所在多有,抚松的“老把头”庙是规模较大的一处。抚松人既认孙良为神,也认定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地方文史学者经考证认定孙良是顺治八年(1651年)来闯关东的,又考证与联系山东莱阳县有关方面求证,确定并找到孙良的家乡和后人,证实他是莱阳县穴坊镇富山村人,如今仍有孙氏后嗣。从2006年开始,抚松的“老把头”庙会在传统祭仪基础上,增加了邀请老把头家乡山东莱阳地方政府和孙良后人参加庙会,使这一祀神活动和民间信仰增加了独一无二的内容。这是民间庙会、民间信仰中最奇特的一个景观,是一种超出我们文化想象的活态文化!
三是抚松的人参传说。
人参传说古已有之。因为人参作为一种植物根茎,其形状酷似人形,加之神奇的药用功效,于是生出许多的传奇和传说。
抚松也有各种各样的人参传说,有神话,有故事,有寓言,有动物故事和风物传说,无不奇幻。
我在抚松时,也听到一个亦真亦幻的人参故事。那是1981年,有人在抚松县二道砬子河与三道砬子河之间的原始森林中挖出了一株大型野山参,这是一棵参龄达百年以上的特大山参。当即被北岗供销社收购,一称下来,足有九两二钱。抚松民间俗语说人参:“七两为参八两为宝”。此参分量超重,身形超美,一时被誉为宝中之宝、山参之王。当地政府当即决定将其送往北京。为此特选了一间库房存放此参中之王,有人24小时值守。凌晨,值守员巡视时忽听得库房内有细微声响,于是上前察看。但见门锁俱在,于是叫来同事一起打开库门,只见装参的箱子周围来了几十只黄鼠狼,有的在像人一样对着人参王作揖敬拜,有的在上蹿下跳兴奋异常。见有来人,黄鼠狼们也不惊怕,竟然大小有序地排着队从两个值班员的身边溜走。这苗人参王据言一直收藏在人民大会堂的吉林厅里。我有幸得见这株参王的照片,不仅感慨不已。这个传说在抚松几乎是家喻户晓,我也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人参,特别是那些百年山参,都是大地日月精华所育,它们不仅是人类的偶像,也是万物之灵长,是众灵之王。人参的生长对光照、空气、森林、植被、水质、土壤都有极高的要求,人参的故乡就是地球生态的理想家园。
抚松人参文化中的栽培和加工技艺技术、“老把头”庙会、人参传说,一者从历史走向现实,一者从神话勾联现实,一者从传说注入现实,全都一一坐实和根植在抚松人民的当下生活之中。所以,当你踏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你就会看见历史的辉煌、神话的瑰丽、传说的浪漫。向云驹(作者为中国艺术报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