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安俏了。俏得让那些老西安人常常发出喟叹:噢、噢、噢,这条大街就是早先那个鸡肠子似的巷子嘛!啥时候修得这么宽敞……人们在新的城市格局的每一个路口或每一座建筑物面前,总是忍不住钩沉昨天的记忆,这种喟叹便浸润着生活进步社会变迁的历史性韵味了。
二
急骤的变化仅仅是二三十年间的事。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从西安市灞桥区调入省作家协会的。作协所在的建国路还算得上一条比较宽大的街道,那时候隔五六分钟才过一辆卡车或小车,行人可以悠闲地在街道上晃荡,孩子在马路中间嬉戏,甚至有人在街道中间打羽毛球。而今要横过马路需得左顾右盼以致焦灼等待,几乎首尾相接的机动车从早一直流到深夜。
整条建国路上只有一家食堂,在西南十字路街口,市商业系统下属的一家国营食堂,卖素面和肉面,还卖羊血泡馍,啤酒是散装的,两毛钱一碗,碗是粗瓷黄釉的大号老碗。已是专业作家的我仍住在乡下,每逢奉召回作协开会,中午便在这里花两毛钱买一碗羊血一毛钱买两个烧饼,奢侈时再加一碗啤酒,五毛钱下了一回馆子,心满而意足。那时的工资是五六十块钱,收入和消费正好合适。几年间,这条街上高档酒店和风味小吃店竞相开张,门面也越换越新,灯光亦越换越亮,价钱自然也是越换越高,然而食客仍然涌泄不断。那家卖羊血泡馍的低矮的食堂作坊早已被高楼所代替,刘家兄弟开了家令人忍不住冒险欲望的蝎子酒宴。民航售票处、证券交易厅门前,如涨潮和退潮的人群标示着股票行情和股民的忧欢……无论如何,我喝着大碗啤酒嚼着大碗羊血泡馍的那几年里,无法料知蝎子会作为美味佳肴摆上餐桌,更无法料知股票会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牵扯人们的忧欢。
如果再沿着记忆之河溯流而上,我记得七十年代中期以前的西安四条大街上,骡马拉的大车畅行其道,只要求两条牲畜的屁股下设置一只接纳粪便的布兜,而尿是可以任意撒的。再追溯到五十年代中期,我在东关读初中的头年冬天,每到傍晚,铺天盖地的乌鸦在天空盘旋,凄丧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蹲在操场上晚餐的学生们常常会被从天而降的排泄物所击中,或头上或身上或饭碗菜碟里。这些乌鸦夜栖在东门城楼层叠的木檐下,天明又飞到城外去觅食了。那时候的东门城楼漆彩剥蚀、塌檐断瓦,像一个风烛残年衣履残破的老人。
我现在的住地就在东门内,看着这门楼重新抖出威风重新焕发新姿重现昔日(始建时)的雍容和气度,往往忍不住感慨,二三十年间西安人做了多少大事!正在发展的生活和已经逝去的历史才是透视一切的镜子。
三
多年前,我在西安出的一家报纸上看到过一篇北京一位作家写的西安印象的文章,有一个令我吃惊的观点。看到西安端南正北端东正西的以钟楼为中心的四条大街,以及西安井字形的街路布局,便大发感慨,说端直的道路客观上造成了西安人思维的简单,直戳端出不会拐弯亦不会多向思维,才是西安包括经济、文化等诸方面滞后的原因。
就我有限的阅历,中国的城市凡是建筑在平原上的,无论古都无论新城,大都是井字交叉的大街或小巷,似乎没有哪个城市的创始者为了表示思维的多维性和多向性故意把大街或巷道多拐几道弯儿。贵阳、重庆那样的山城受地貌的限制自不能做佐证,上海和天津的弯曲街路多是租界地里的洋人们按照自己的势力范围制造的畸形,是中国人不大愉快的一块旧疤,恐怕也很难牵强到多向思维这个话题上头来。
我便和朋友调侃,以西安端直的街路而判定西安人属端直思维的人,其思维的简单和端直正好应该和西安的街道一样。
西安保存下来全国唯一一圈完整的古城墙不仅对西安,对于这个泱泱大国的古代文明,正好留下一个完整的标志,一道不可复原复制的古代城池的标本,弥足珍贵。开放的西安获得了自己的发展,终于有财力修复残缺破损的城墙,终于完成了城墙的点亮工程。入夜,美丽的古城的轮廓可以使我们笑慰古人,亦可骄傲地指点给海内外的朋友。
又是前些年,我在一家报纸上看到一篇嘲讽西安人的文章,说西安人思想保守观念落后的象征便是这城墙,城墙是一个封闭的思想象征。我在此便先抬杠,秦岭山区和边疆草原没有任何墙作为封闭的障碍,事实是那里至今仍然是扶贫脱贫的最落后的地区。那里到处都是弯曲的小路,而人们的思维却看不到多维和多向。
在开放的中国和中国的西安,一座明代的古城墙怎么能封闭西安人的思维和西安人的观念?现代高科技现代网络信息现代新的知识,难道依靠马车和云梯翻越城墙闯入城门洞么?
作为一个西安市民,我真是感激那些为保存西安城墙的完整和完美而表现出远见卓识的人们,这是一种悠长的历史和深沉的文化意识。我也同时期望着,这座古都曾经在国家和民族的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的独有的辉煌,在现代西安人的手里得以重现。陈忠实(本文为作者为《如沐春风 柳暗花明——“美丽西安”征文大赛获奖作品集一书所写的代序) (原标题:俏了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