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豫剧院三团创演的豫剧现代戏《朝阳沟》,从1958年首演至今,已经火爆传唱了一甲子,演员更替到了第四代,总计演出5000多场。东起大海之滨,西至茫茫戈壁,无不留下三团人的身影。直到今天,《朝阳沟》的一些唱段仍在民间广泛流传,从公园广场到田间地头,熟悉的曲调一响起,听者往往就情不自禁地轻声应和。这一影响几代中国人的旋律,彰显出超越时空的独特魅力,成为中国戏曲现代戏的一座高峰。
60周年之际,人们都在思考:为什么这出描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带有明显时代烙印的戏能够一直活在老百姓的口碑里?
抚今追昔,探幽发微,《朝阳沟》确实给人们诸多感悟和启示。
启示之一,厚积才能薄发。
在不少人看来,《朝阳沟》的诞生颇具传奇色彩,是大跃进的产物,是杨兰春先生在7天之内匆匆赶写出来的速成品。殊不知,这种“倚马可待”式的“急就章”,是以他深厚的生活基础为前提的,是他酝酿已久、早已成竹在胸的。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18岁就参加了革命工作,身经百战,特别是在登封大冶镇这一带浴血奋战过,与农民兄弟结下了生死相依的鱼水深情,众多父老乡亲的生动形象已经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为了丰富演员们的生活基础,他把太行山区的林县和嵩山登封县的曹村(《朝阳沟》引起轰动后改成了朝阳沟村)作为三团的生活基地,使曹村成为重要的原始素材来源地,银环原型至今还生活在这里。早在创作《朝阳沟》之前,杨兰春就风尘仆仆地遍访省内外知青区,采访了数十个有着不同经历、性格各异的知识青年,积累了丰富的素材。正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因此,在接到一星期内创作演出这部戏的任务后,他才能文思泉涌、短促突击,最终一鸣惊人。
正如当年杨兰春的副手、导演许欣先生所说:《朝阳沟》是杨兰春先生“厚积基础上的一次爆发”,是他长年累月用心血和汗水积累起来的艺术结晶。早在中央戏剧学院学习时,杨兰春就和马可、田川、胡沙一起把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改编成歌剧,成为中国歌剧院和老一辈歌唱家郭兰英的保留剧目;接着又创作了豫剧现代戏《罗汉钱》《刘胡兰》等剧目,还硬是把几十部戏词背得滚瓜烂熟,积累了不少创作经验。据许欣回忆,杨兰春创作这个戏是“蓄谋已久”的。1958年初,杨兰春就曾告诉许欣:“今年我有两个打算,一是在《人民戏剧》上发表一篇文章,二是写一个新剧本。”当年2月,许欣去杨兰春办公室汇报工作时,看到他办公桌上放着戏词,杨兰春正看着戏词在那儿哼唱,内容就是后来《朝阳沟》中“亲家母,你坐下”那段戏。可见,杨兰春在奉命写《朝阳沟》之前,不仅已经勾画了人物,构思了情节,而且还草拟了部分唱词。这也正应了那句老话:机遇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启示之二,要把根扎深、扎透。
《朝阳沟》的主创人员都是在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哺育下成长起来的文艺工作者,他们笃信“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杨兰春曾说,“走马观花不如下马看花,下马看花不如亲自种花”。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反复告诫大家:“要把根扎深、扎透。”
三团的演职员们对生活积累高度重视,定期去生活基地与农民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打成一片。他们身上都散发着清新的泥土芳香,他们在剧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无一不是在与人民群众深入交流中逐步完成的,劳动人民是他们塑造角色最直接的原型。如饰演二大娘的马琳在曹村时,几乎天天跟着房东老太太上山拾羊粪,刚开始还戴着手套,不几天就不戴了,双手都磨出了茧子,真正和当地人融在了一起。饰演银环的魏云,跟着农业劳模吴大娘把家里地里的农活儿全学会了,被吴大娘视为己出。魏云返程那天下着小雨,吴大娘感冒发烧送了她好几里地,把魏云感动得泪流满面,之后每当唱到《朝阳沟》“下山”这场戏时,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吴大娘送她的情景,泪水顿时夺眶而出,自然唱得情深意切、真实感人……唯其如此,三团演员们塑造的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刚强淳朴的拴保、清秀上进的银环、慈眉善目的拴保娘、一蹦三尺高的银环妈、嘴比刀子还快的二大娘、沉稳厚道的老支书等等,才能一个个栩栩如生,恒久刻印在人们心底。
选择知青上山下乡作为《朝阳沟》的主题,也是杨兰春在深入农村体验生活时触发的灵感。1957年秋,杨兰春到曹村时正赶上大旱,他和全村男女老少一起昼夜不停地往山上送水点种小麦。朝夕相处中,乡亲们有啥知心话都愿意悄悄跟他说。几个老大爷七嘴八舌:“现在,谁家的孩子不念两天书,谁家的姑娘不上几天学?我的老天爷呀,读两天书、上几天学就都不想种地了,这地叫谁种呢?那能把脖子扎起来喝西北风?”杨兰春觉得他们说得很在理。当时,毛主席正号召知青上山下乡,他就敏锐地抓住了这一主题,开始构思《朝阳沟》;剧中一些唱词也是就地取材、沙里淘金。
《朝阳沟》的成功告诉我们,现实生活是艺术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文艺工作者只有扎根生活沃土、扎根人民群众,并且把根扎深、扎透,才能捕捉到沾泥土、带露珠的鲜活题材。文艺工作者在“深扎”活动中,既要“身入”,更要“心入”“情入”,从中汲取营养,磨砺意志,洗礼灵魂,才能创作出无愧于时代和人民的优秀作品。
启示之三:要抛弃浮躁心理,潜下心来认真钻研艺术。
《朝阳沟》能够成为豫剧现代戏里程碑式的剧目,还在于剧组团队在艺术上有着永不满足、精益求精、不断超越自我的精品意识。
这首先体现在对剧本的一再修改上。《朝阳沟》搬上舞台后,一直在不断地打磨、提高。初演时,主线并不特别突出,还有了扫盲识字、兴修水利、计划生育等枝枝蔓蔓的内容。一路走来,边演边改。到1963年长影将其搬上银幕时,更是对上山下山这两场戏作了比较大的改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朝阳沟》不愧为“十年磨一剑”的典范。
抛弃浮躁、潜心艺术,也体现在演职员们特别注重学习上。他们既“请进来”——从河南大学请来教授讲文史、讲唐诗、讲宋词,请豫东的“红脸王”唐玉成、豫西的王二顺、“狗尾巴”讲唱腔;又“走出去”——到外地进修,并根据每个人的声腔特点,恭恭敬敬地拜老艺术家为师,如高洁跟着常香玉学,马琳跟着崔兰田学,柳兰芳跟着马金凤学……强烈的求知欲和浓厚的学习氛围,使三团拥有了一批奋发向上的年轻演员,一批功力深厚的编剧导演,一批锐意改革的音乐唱腔设计师。
演职员们特别注重创新。以唱腔为例,王基笑、姜宏轩、梁思晖等一批音乐家,在深入挖掘、研究豫剧传统唱腔的基础上,成功地实现了转调,突破了200多年来豫剧男女声同腔同调的束缚,男声唱腔得以解放,女声唱腔得以开拓。这种唱法上的新突破,不仅在豫剧界被普遍采用,也在其他剧种中普遍推广开来。三团创立的豫剧“反调”唱腔新板式,令人耳目一新,被戏曲界推崇为“标新立异二月花”的一种新音乐流派。正如杨兰春所说:“戏曲,戏曲,我认为80%要用‘曲’——也就是用音乐来塑造人物形象,来表现不同人物的感情。”的确,《朝阳沟》中的人物形象之所以生动、传神,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改革、创新后的唱腔设计。今天的三团能够成功创演《焦裕禄》《村官李天成》《红果,红了》等近百部豫剧现代戏,获得“全国演现代戏的一面旗帜”的荣誉称号,也必然离不开上述优秀传统的积淀。
令人欣喜的是,我国演艺界在经历了武侠、宫廷、玄幻、穿越等几轮热闹后,一大批底蕴深厚、制作精良,让人们从中看到希望、受到启迪、得到鼓舞的现实题材作品重回寻常百姓的视野,赢得广大观众的青睐。而那些粗制滥造、内容浅薄、“不靠演技靠颜值”的作品受到了冷落。
这些积极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演艺界过于倚重“流量明星”而忽视作品思想内涵的浮躁之风,从一个侧面烘托出《朝阳沟》人拒绝浮躁、潜心艺术的难能可贵;也再一次证明,老黄牛吃得下草才能挤得出奶,浅尝辄止、浮光掠影之作永远与精品无缘。
王全书 (作者为中华豫剧文化促进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