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杨朱有两个著名的故事,一个来自阮籍的《咏怀诗》:“墨子悲丝染,杨朱泣歧路。”说是杨朱有一次外出,遇到了一个岔路口。他联想到了人生的歧途,感情伤怀、悲从中来,不禁放声痛哭起来。于是就有人形容说,杨朱行事不像个思想家,倒像个诗人。
另一个著名的故事来自《列子》,说是有一次杨朱的弟弟出门时穿了身白衣,回来时因为天下雨就换了身黑衣,结果家里的狗没有认出来,朝他狂吠,弟弟气得要打它,杨朱却说:“你不要打它。假设这狗在出外时为白色,回来时却变成了黑色,难道你不同样地感到奇怪吗?”(《列子·说符第八》)
杨朱据说是老子的学生,因为发现了“利天下”的虚假,晓得“博爱”、“大同”是战国时最虚伪的名词,惟有保全身心的自由才可以完成思想的超脱,他于是就反对墨子的“兼爱”,主张”贵生”、“重己”,觉着人们应该重视个体生命的保全,既反对他人对自己侵掠,也反对自己对他人侵掠。首先尊重个人权利,这思想放在今天,既可理解,更可接受,无非是一种以承认人性自私为奠基自由主义。可是在当时却是不得了的事情。显学们一个个地不干了。
首先是墨家开始发难。有一次墨子首席弟子禽滑厘问杨朱:“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你干不干?”杨朱答道:“天下人的问题,决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决得了的!”禽滑厘又问:“假使能的话,你愿意吗?”杨朱觉得他们之间无法做平等的沟通,就干脆默不作答。
接着儒家开始发难。这一次出手的是沿袭曾子、子思一路,得到孔子心传的孟轲。他为我们留下了关于杨朱最著名的一段记载,说是“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被孟子形容成了自私自利的超级恶鬼。
杨朱反对墨子是因为相信人们具有自私的天性,惟有每个个体都能尊重自己、保全自己,整个世界才会妥协出一套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游戏规则来;而墨子的“兼爱”固然值得尊敬,却全然是一种空泛的理想主义,不能为世道提供真正的解决方案。
至于儒家,自孔子之后,就没有出现过真正的宗师。颜渊死得早,子贡的心思又不在学问之道上,所以曾参虽然“鲁”,脑子不大好使,孔子也只好把“一贯之道”的心传授予了他。等到曾参授学于子思,子思再授学于孟轲后,孟子从仁,荀子从礼,各树一帜而莫能上下,好端端的一个孔学变得七零八落。这从仁的孟轲虽然没走墨翟的极端,却也是个理想主义的人物,在列国角力的世道下,他的王道,他的浩然之气同样不可能为世界提供解决方案。
可是孟轲肩负着光复孔门和儒学的重担,而杨朱的思想与行动却成为他的阻碍,“逃墨必归于杨”,大多背离墨家的人首选的不是皈依儒家而是立身杨朱门下。孟轲要实现的目标是“逃杨必归于儒”。在那个争夺到生源就争取到公权力和话语权的年代里,孟轲对杨朱的诘责与挞伐,或许并不像《孟子》中所描绘的那么道貌岸然、正气凛然。
道家扮演的角色倒是中正,后来的《淮南子》曾给了杨朱一个公允的评价:“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但真正称得上知己的,却惟有列御寇。他仅用一句话就完成了为杨朱的辩解:“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在他眼里,杨朱不是一个自私自利、吝啬无耻的小人,而是一个洞悉了世俗世界游戏规则、努力使自己避免被尘垢埋没的人。他遵从内心的召唤,试图使自己能够唤醒一些尚在沉睡着的人。
可是,更多的人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些人醒了,却闭着双目,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任由这世道败坏下去。还有一些人也在做着同样的唤醒工作,可是他们却见不得杨朱与众不同的“唤醒方式”,也拒绝接受杨朱将人们彻底唤醒的努力。他们把自己的暴虐与刻薄施加到杨朱身上。他们赢得了意识形态的斗争,杨朱从此从历史当中消失了。可是杨朱的影响却从来没有消弭。当千百年后的人们遵从民主、共和的召唤,意识到个体权利的至重时,一些显学倒下了,而杨朱却再次复活。【原标题:被误读的杨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