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19日,是现代文学大师施蛰存先生逝世十周年的纪念日。近年来,笔者一直在搜集和阅读施蛰存先生刊发和未刊发的信札、日记以及他出版的书籍。笔者在施蛰存先生的著作中发现,因为金石的缘故,他对开封一往情深,颇有渊源。施蛰存先生通过金石碑刻搭建的那座桥梁,与开封数位著名文化学者建立了深厚友谊。长期通信、神交多年后,施蛰存专门来到开封走访旧友、游览名胜,从而留下了一段佳话。
一
施蛰存曾说:“我的一生开了4扇窗子。第一扇是文学创作,第二扇是外国文学翻译,另外则是中国古代文学与碑版文物研究两扇窗子。”他对碑版文物研究始于上世纪50年代,从1957年到1977年,他没有发表过文章,但是他也没有空闲过。他曾说:“那个时候,白天不是我,晚上才是我。一到晚上,我就爬上阁楼做我的工作:校读书籍,研究碑版,读书写札记……”北山楼是施蛰存的书房,所谓楼也就是极小的阁楼。施蛰存在上世纪70年代居住在一座朝北的只有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面。当时的陈设是:左边是一张单人木床,床前是一张旧木方桌,桌子的另一边就是抽水马桶。有时候,他就坐在抽水马桶上伏案写作,条件相当艰苦。然而,就是这样艰苦的岁月,施蛰存却不坠青云之志,“竟日抄写金石遗闻”。施蛰存收集碑拓近30年,藏有大小拓片2300余张,唐代的碑拓就有1500多种,几乎囊括了历代珍贵碑刻。
1955年,施蛰存收到李白凤的来信,得知当年的朋友已经到开封师范学院中文系教苏联文学。李白凤是我国现代著名书法家、篆刻家、作家、诗人。当年茅盾这样称赞他:“足迹遍大江南北,生活经验丰富,故其治印、写诗、写小说,莫不卓特。”施蛰存评价他说:“国内写大篆的,今天恐怕还未见有人能超过他。”
施蛰存在编《现代》的时候李白凤向他投稿,以后成为延续40年的老朋友。李白凤坦率耿直,施蛰存对他刚毅不挠的志节十分钦佩。老朋友之间常常鸿雁传书,除了嘘寒问暖之外,还在业务上彼此交流。那个时候,施蛰存也开始“抛弃了文学,转移兴趣于金石文字”,“从前鲁迅放下了古碑,走出老虎尾巴来参加革命;我也原想参加革命,或说为革命服务,结果却只落得躲在小阁楼中抄古碑。既然如此,那就索性往古碑里钻吧”,“白凤也索性钻进了书画篆刻,有时还哼几句旧诗解闷”。施蛰存托李白凤在开封搜罗金石拓本,李白凤托施蛰存在上海买书、借书。一天,施蛰存在南京路店铺购得旧拓未断本《根法师碑》等,返家收到李白凤寄来河南图书馆藏石十余种,当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日之内得碑17种,摩挲至深夜,殊不觉倦。”李白凤还将一些书寄到上海北山楼,施蛰存收到后,兴奋不已。施蛰存这个时期生活很困难,报纸要借阅,看到有用的新书舍不得购买,常靠卖掉藏书买碑拓,但他有时却买书寄给李白凤。1964年7月13日,施蛰存为李白凤购《西门豹祠堂碑》和《曹子建碑》。后来施蛰存在给李白凤的信中说:“足下为弟买的是《石门颂》,《郙阁颂》市上只有明申如埙摹刻本(也刻在山上),原刻摹崖少见,颜书二种未见,有好的整纸拓,故弟未备。”不久,施蛰存收到李白凤寄给他的《郑文公碑》,认为“此拓片甚佳,兄之题签亦佳”。施蛰存还询问靳志家是不是还在开封,如果有其遗印可否印一份。于是,李白凤便委托桑凡先生寄去靳志褚印,施蛰存十分感谢。
二
河南大学博士生导师佟培基教授曾受教于李白凤,并与施蛰存有交往。佟培基1974年在上海出差办公期间,受李白凤委托,到愚园路施蛰存的家中拜访。佟培基至今还记得那次是与施蛰存商量《金石百咏》刻印的事。《金石百咏》是施蛰存1971年撰写的,他想让精于书法的李白凤用蜡纸刻印《金石百咏》。佟培基回忆说:“那次相见甚欢,临别的时候,施先生赠送我《填词图谱》一函,线装,十分精美。”
1975年6月,佟培基又去上海拜访施蛰存。佟培基至今仍清晰记得那次上海之行:“再至愚园路,促膝谈于板子间阁楼上,转弯楼梯很窄,一半堆放书籍,谈词论及金石碑版,约第二天于南京路见面。”第二天,佟培基在南京路与河南路交叉口与施蛰存见面。施蛰存请远道而来的开封客人到咖啡店喝咖啡,后又到“朵云轩”选购了一些青铜器拓片。在福州路一家南纸店里,施蛰存购毛边纸两刀,请佟培基带回开封,刻印《金石百咏》用。一周后临别时,施蛰存送佟培基手书小行草《金石百咏》10首。佟培基回到开封后精心装裱,珍藏至今。1976年4月,李白凤帮助刻写的《金石百咏》油印本印出50册,施蛰存分赠同好友人。茅盾收到《金石百咏》之后说“20年蛰居乃有此收获,亦可谓因祸得福也”。施蛰存致唐兰的一封信中说:“月前得汴中李君来函,得知拙作《百咏》已代寄一本达文几,甚为惶悚。此闲寂无聊时所作,汴中小友,愿留一本,因此付油印。”“汴中小友”指的就是佟培基。
三
缘于李白凤的介绍,施蛰存得以认识并交往了开封的著名文化学者武慕姚、桑凡、佟培基、崔耕等。施蛰存曾做《夷门三子墨妙歌》,当年书写3份,分别赠予武慕姚、桑凡、李逢(李白凤)。诗中叙述了与武慕姚、桑凡、李白凤3人的深厚交情。
武慕姚师从名士邵次公,其行书出自褚颜,俏丽典雅,道健深厚;隶书入汉石经残字,方严犹存,颇得原刻神韵,隶书实乃熔篆隶于一炉,古拙而又清新。上世纪60年代初,上海、北京的碑帖专家来汴交流工作,公认“北京的名家是张彦生,过了黄河就是武慕姚”,号称“南武北张”。上世纪70年代中期,施蛰存同他书信来往频繁,探讨“北碑南帖”问题。施蛰存非常赏识武慕姚的学问和书法,对武慕姚评价很高,认为自“二王”(王羲之、王献之)和怀素、张颠以后,古文篆籀罕行,书法传统中缺少了北碑“丈夫气”;认为武慕姚的书法“大雅扶轮”,有独特的造诣,“行健持刚”,发扬了北碑的优良传统,开一代书风。
1975年,40多岁的桑凡与寓居开封的李白凤、武慕姚同尚篆隶,已经书名满天下。施蛰存为桑凡所藏的清人英宝《花瓶图》画卷作诗并题书:“不随红紫闹春阳,独伴秋风落叶黄。篱下已无彭泽令,何如供我胆瓶香。丙辰秋杪吴兴施舍坠合一章。”如潺潺流溪,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由景生情,感触颇深,意境深远。
1978年,李白凤在开封病逝。施蛰存闻讯后特别悲伤,在致崔耕的信中表达了难过之情,撰写发表了《怀念李白凤》。佟培基说:“白凤先生去世后,施先生曾来函询问来往之信件,当时欲选一部分出版,白凤夫人朱樱整理出168件,1992年间,其女儿李荣裳带去上海。”
那些书信,见证了文学史上的一段往事。笔者在《北山散文集》中,仅看到13封施蛰存致李白凤的书信。李白凤的女儿——今年已经70多岁的李荣裳居住在开封。笔者找到她,问其施蛰存信件最后的下落,李荣裳说:“施伯伯说要出书,他与我爸爸通信有200余封,但是找到的只有168封。1992年我便把母亲整理好的一批信件带到上海交给了施伯伯。施伯伯说用后还给我们。后来,施伯伯去世了,这些信件我们也就没地方要了。”遗憾的是施蛰存与李白凤的书信大部分遗失,十分可惜。
四
施蛰存在展玩历代金石文字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会注意并欣赏其文字的结构及其笔法”。然而,施蛰存不是囿于在故纸堆中自我陶醉,而是更关心国宝千百年来的沧桑之变,特别是近百年来,少见古碑新拓,存留情况令人担心。恰恰那个时期,崔耕作为开封地区一名文物工作人员,适逢当时全国掀起了一股农业学大寨的热潮,开封地区境内,平整土地的时候不断发现古文化遗址或者古代墓葬。当时属于开封地区管辖的嵩洛地区,历代碑刻很多。为了考察现有情况,学习文物知识、业务上得到高人的指点,经李白凤介绍,崔耕得以结识施蛰存,在金石碑刻、古代汉画像砖等方面经常请教。而这个时候,施蛰存也正需要一个可以传达“情报”的信使。施蛰存曾赠送崔耕“中岳汉三阕”(即三座汉代石阕:太室阙、少室阙和启母阙)残纸及一些碑帖目录。崔耕在开封做碑刻调查的时候,每有新的发现,就函寄拓片请施蛰存品评。这对当时开封地区的文物调查很有益处,相当于请施蛰存当顾问。笔者在采访时,崔耕如是说:“古碑新拓,证明原石还在,先生释忧思之怀;古碑久失传拓,存毁未明,复得新拓,先生欣喜之余,旁征博引,考察其失拓因由;新发现珍刻拓片,先生为之惊喜,不厌其详进行点评。”施蛰存在沉寂之中,遇到开封的文化人,其愉悦之情,可想而知。
从1975年年底到1997年7月19日,崔耕不断向大师问学。20多年间,施蛰存为此先后致崔耕手札69封,构成了一部别样的《北山金石录续编》。笔者在崔耕的家中看到了这批手札,里面很多内容都是施蛰存对碑学事业的精湛论述。这批手札详细反映1975年至1997年间施蛰存的治碑生活和考古方法,从一个侧面实录了他考索金石碑版的部分研究过程,从中既能了解施蛰存在这些年间是如何治学的,也能窥见一些具体研究方法。按施蛰存自己的说法:“不像写信,倒是‘谈碑小记’了。”如1976年3月27日信中所说:“登封是一个汉唐碑刻中心,唐刻最多,但宋元以后石刻,向来少记录,希望特别注意元明清石刻,这种石刻,论书法是不为人所重视的,但是一种非官方的史料,是有很大的史学价值。”
1976年5月,崔耕给施蛰存寄去唐王知敬书《武后发愿文》残碑拓片。施蛰存回信时十分兴奋,称该碑是永淳二年九月立,《宝刻类编》曾有记载,宋以后,只知有“天后少林寺诗书碑”,而不知另外还有《武后发愿文》;信中说:“你现在找到这一块七百年来无人知道的残碑,实在令我惊喜万分”。同时,他提醒:“这块发愿文残石的下半截,如不粉碎,可能还找得到。万一找到,岂非更大的喜事。”不久,知此残碑得到妥善安置,施蛰存1976年8月23日在致崔耕的信中十分欣慰地说:“《武后发愿文》已移在室内,这半块王知敬可以不再损坏,都是好事。”
1983年,施蛰存在香港《书谱》杂志发表《嵩洛新出石刻小记》,又专门著录此碑。他1978年8月22日致崔耕信中说:“卅年来,此事已成痼癖,欲罢不能。只要知道有一个新出土的石刻,总想搞一个拓本来开开眼界……”施蛰存在1982年1月30日致崔耕的信中写道:“收到承惠日本禅师书撰碑三种,甚佳,谢谢……今年五月有机会到西安开会,便道可在洛阳、汴都小住数日,当可唔见,届时再奉闻。”
五
1982年5月12日晚10时许,77岁高龄的施蛰存由西安赴开封,5月13日到洛阳作短暂停留。5月14日下午,施蛰存乘火车到开封,刘朱樱、王宝贵以车来接,寓开封宾馆3号楼112室。5月15日,施蛰存在王宝贵、王澄等开封友人的盛情下游览了柳园口、铁塔、龙亭等处。当天下午他参观了开封博物馆,在博物馆的碑林他观摩良久,并在禹王台公园、大相国寺游览一圈。李白风的夫人刘朱樱陪同施蛰存同游。5月16日9时,刘朱樱来到宾馆把施蛰存接到家中吃午饭。施蛰存见其后代,一声叹息,悲从中来。他在刘朱樱家里见到李白凤的一些遗物,想起了故人的音容笑貌,面对李白凤用过的东西,他“叹抚良久,如对故人”。今生不见的,是李白凤的身影。他可以止住眼泪,却控制不住感伤,挥不去的是温馨的回忆。据施蛰存的《昭苏日记》记载:“16日下午2时,佟培基来迎至河南师范大学访高文,任访秋来会晤,即在高家晚饭后,佟以车送回宾馆。5月17日午,王宝贵来邀至其家午饭,具馔二十品,极丰盛,同席者桑凡及其子大钧、王澄、尹文正、周俊杰、刘梦璋、王胜泉、刘朱樱。下午,王宝贵、刘朱樱等六人送至车站乘车回沪。”开封,他曾来过;开封,他一直牵挂着。施蛰存常常想起李白凤,在某个天气晴好的日子,点一支雪茄,怀想40年的友谊,他在致友人的信中曾不止一次提起开封李白凤。
离开开封后,施蛰存与开封几位著名文化学者的友谊持续到老。施蛰存在乔迁到大房子之后,佟培基还到上海与施蛰存会面。崔耕的女婿到上海办事儿,崔耕委托给他捎去小磨香油。
2002年4月,崔耕在女儿的陪护下专门到上海拜访了施蛰存,施蛰存一眼就认出了崔耕,用手比画了个大圆圈:“胖了。”施蛰存面对这位来自开封的客人,脸上露出了十分惊喜的笑容。
2003年11月19日,施蛰存在上海逝世。(原标题:施蛰存与开封的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