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伴着满山红叶,笔者赴河南济源市“探古寻幽”。济源地处豫西太行腹地,与山西接壤,因“济水之源”得名,著名传奇故事《愚公移山》、《女娲补天》就发祥于济源王屋山。王屋山南麓有一个著名古迹阳台宫,始建于唐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创建者为唐玄宗敕批的道教宗师司马承祯,它南临滔滔黄河,北依巍巍王屋,风水不凡,遐迩驰名。
阳台宫道院于开元23年(735年)落成,为五楼三阁,取名阳台观。唐玄宗曾亲书“寥阳宫”匾额,并令其妹玉真公主进山拜师学道,朝野轰动,影响深远。后阳台宫遭兵燹毁坏,历朝按唐、宋遗风多次修葺。吾观乎,阳台宫依山而建,布局严谨,三进院落错落有致,前有三清大殿,后有玉皇阁,旁列廊庑,西有道院,占地约十亩,环境清幽气象肃穆,为中原地区现存规模最大的明代木结构建筑。殿中廊柱通身浮雕道教神话故事,形象优美、栩栩如生。殿内天井斗拱层迭,气势宏伟。殿后三檐三层琉璃玉皇阁高达20米,为河南省最高大的古阁。宫内尚存元、明、清碑碣十数通,与古柏苍松相映,令人陡生怀古之幽情。
我最关注阳台宫创始人司马承祯与诗仙李白的传奇渊源,李白如今唯一存世的书法真迹《上阳台帖》,就是在阳台宫为司马承祯的山水壁画所题。
司马承祯(647—735),法号道隐,河南温县人。他自幼笃学好道,无心仕途。终成一代道教宗师,又是一位诗、书、画兼长的翰墨大家。道隐遍游天下名山,晚年更隐居王屋山。先后与陈子昂、宋之问、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等十位诗人结交,誉为“仙宗十友”。提起司马承祯与李白的“忘年交”,尤其值得一书了。
唐朝是古代少有的“黄金期”,自诩“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当然满怀希冀欲一展宏图。公元727年,26岁的李白踌躇满志“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漫游江陵(武汉)时,结识了83岁的司马承祯。李白对这位曾被武则天、唐睿宗、唐玄宗三代天子请进皇宫讲经的道教大家崇敬有加,他知道司马承祯擅长绘画,其创建的济源阳台宫里还有一幅他亲笔绘制的名画。两位名士萍水相逢,虽相差五六十岁,却有相见恨晚之感。李白当即吟出《大鹏遇希有鸟》一诗,以“大鹏”自诩,称颂司马承祯为“希有鸟”。司马承祯见李白年轻有为文采飞扬,有一股“仙风道骨”,自是欣赏有加,可谓惺惺相惜矣!
与司马大师的相识,使李白愈加“大鹏展翅恨天低”。经司马承祯等人举荐,李白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诗句,激情满怀叩开了长安森严的宫门。可惜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却难逃宫廷政治恶斗的漩涡。公元744年,险遭杨贵妃和李林甫、杨国忠、高力士之流陷害的李白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愤然离开长安,开始其又一次寄情山水的漫游。
就在这一年,李白在洛阳邂逅诗圣杜甫和高适,他决定去济源王屋山拜访恩师司马承祯,兼游阳台宫。三人遂结伴渡过黄河,来到王屋山,李白这才知道:自己崇敬的司马大师早已于九年前长眠于阳台宫前的山坡了!他走近司马墓前,想起当年与大师的相聚,不禁百感交集泪如涌泉。他走进阳台宫天尊殿,伫立在司马承祯亲绘的壁画前久久凝思。但见此画高一十六尺,长九十五尺,上有仙鹤、云气、山形、涧壑,气象万千仙气缭绕。想起大师已驾鹤远去,无缘再见,不禁睹画思人、触景生情,一首四言诗涌出心头,遂挥笔题上壁画:“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李太白”。
诗中“山高水长,物象千万”,乃是赞叹壁画描绘的王屋山壮丽雄奇万千气象,“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则是感叹司马承祯老辣的画笔也无法穷尽这壮美清幽的胜景。落款“十八日”,正是司马承祯的祭日(司马逝于6月18日)。这是无意的巧合还是上帝的安排?我们无从得知了。当时同行的杜甫未留下作品,但后来杜甫在《忆昔行》等诗中对此也有记述。岁月无情,虽然阳台宫里司马承祯的壁画和李白的题诗早已不见踪影,所幸人们保存了拓本《上阳台帖》,历经千年被精心流传下来。
《上阳台帖》作为诗仙唯一留下来的书法真迹,特别珍贵,历代视为稀世珍品。宋徽宗赵佶、清乾隆和嘉庆均在帖上写下题跋并盖有自己御印,赵孟坚、杜本、欧阳玄、王余庆、危素、项元汴、梁清标等历代名家也有题签或私印,都想沾点诗仙的光芒。又多亏民国初年被大收藏家张伯驹重金收藏,才不至流失海外。
张伯驹(1898—1982),河南项城人,出身官宦世家,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合称“民国四公子”。他是集收藏鉴赏、书画、诗词和京剧研究于一身的文化奇人。年轻时起,张伯驹就以“不让珍贵文物外流”为己任,动辄一掷万金甚至变卖家产或借贷收藏古代墨宝,被誉为“天下第一藏”。他先后购得中国传世最古墨迹西晋陆机《平复帖》、最古画作隋展子虔《游春图卷》及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黄庭坚《诸上座帖》、赵佶《雪江归棹图卷》、元钱选《山居图卷》等翰墨名迹,仅见诸其《丛碧书画录》的便有118件之多。为收藏《游春图卷》,他竟由豪门巨富沦为债台高筑,甚而遭歹徒绑架,他却“宁死魔窟,决不许变卖家藏”,其收藏被传为佳话,令人扼腕。
尤可贵者,张伯驹将斥巨资收藏的真迹视为全民族的文化遗产。解放后,张伯驹夫妇陆续将数十年收藏的历代书画墨宝无偿献给国家,成为故宫博物院和地方博物馆镇馆之宝。1965年,张伯驹又将《百花图》等30多件藏品捐给吉林省博物馆。德艺双馨的张伯驹先后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国家文物局鉴定委员和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中央文史馆馆员等职。艺术大师刘海粟说:“他是当代文化高原上一座峻峰。他身上四种各具个性的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
1955年底,张伯驹通过当时的中央统战部部长徐冰,将自己珍藏多年的李白真迹《上阳台帖》进献给酷爱书法的毛泽东,毛观后爱不释手,视为珍宝。1958年,毛泽东将其转给了故宫博物院收藏,传为佳话。
《上阳台》书帖作为李白唯一存世、诗书一体的墨宝,是中国书法史上的奇葩。李白的书法一如其诗篇一样彰显个性,豪放俊逸、仪态万千,参差跌宕、奇趣无穷。虽仅25字,前人评价其为“白尝作行书,字画尤飘逸”、“笔势遒利,凤峙龙攀”。看来无论是诗笔抑或墨迹,李白笔端流溢的都是豪迈与洒脱,是一个伟大生命的悦动。
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楼,笔者登上屡遭焚毁屡次重建的阳台宫顶层。凭栏远眺,黄河涛声和山岚自盛唐吹来,笔者不由扼腕感慨,心生敬畏。虽然司马承祯的壁画和李太白的手迹早已荡然无存,但阳台宫因了李白和司马承祯的“绝配”曾凸显惊艳,王屋山也因了阳台宫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博大雄浑,又因了张伯驹而使李白的真迹得以保存至今!啊,沧海桑田,大浪淘沙,逝去的是历史烟云时光流韵,留下的是千古不衰的人文光辉,我要在心底默默为先贤点上一炷心香。(文/马承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