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从布衣到丞相,堪称草根奋斗的典范。据《李斯列传》,李斯当上大秦帝国首任丞相,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守,儿子们娶的是秦国的公主,女儿们嫁的是秦国的皇族子弟。三川郡守李由回咸阳探亲,文武百官登门祝贺,门前车骑数千,李斯设宴把盏长叹:“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骛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试想,李斯当年从一介布衣,走出楚国上蔡乡野,入关事奉秦王,协助始皇横扫六国,成就统一大业,其间冷暖甘苦岂可一一道哉?作为帝国丞相,李斯位极人臣权势之巅,身兼政治家、文学家、书法家等诸多名号,一呼百应,志得意满,酒不醉人人自醉,荀师昔日教诲忘在脑后,今番举酒嘱客,俯视群僚,神气几何?
草根,苟求性命于乱世,已属不易;闻达于诸候,乃至登上权势顶峰,尤为艰难。李斯的奋斗历程,大体上可分为三步走:第一步,造声势,找跳板,设计攀升路线图。拜名满天下的荀卿为师,修习帝王之术,以系出名门的身份找到崇拜荀子的吕不韦,“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第二步,抓机遇,说秦王,鼓动赢政称霸心。由吕不韦牵线搭桥,向秦王进言:“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土,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第三步,出狠招,乱诸侯,协助秦王扫六合。李斯的招数阴毒而恐怖,“阴遣谋士齑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以下以财者,厚遗给之。不肯者,利剑刺之。”图霸天下的秦王,与渴嗜权势的李斯,在野心的驱使下一拍即合,无所不用其极,所向披靡,称帝称相,成功登上了权势顶峰。
李斯,从丞相到首冤,实为命运戏弄的弃儿。客观而言,李斯入秦40年,陪伴秦王赢政37年,一路打拼,功业甚钜,堪称兴邦重臣、千古一相。入秦之初,李斯作为吕不韦幕僚,借机力劝秦王遣谋士持金玉游说关东六国,离间各国君臣。后来受秦王器重,出任秦王客卿,专司策反之事,搅浑六国政局。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下令驱逐六国客卿,李斯上《谏逐客书》阻止,理足辞胜,雄辩滔滔,使秦王嬴政收回成命,官拜廷尉,增强了秦国人才“凹地”效应。秦国统一天下后,与王绾、冯劫尊秦王政为皇帝,实致名归出任大秦帝国丞相。在丞相任上,李斯建议拆除郡县城墙,销毁民间兵器,加强帝国军事统治;反对分封制,坚持郡县制,按功行赏,轻刑减赋,笼络人心,加强帝国政治统治;改革书写符号,统一车轨、文字、度量衡,禁止私学,乃至焚书坑儒,加强思想文化控制。李斯26岁从上蔡老家西行入秦,施展毕生绝学,纵横捭阖,协助始皇赢政大展宏图,为史上第一个多民族大一统的封建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秦始皇的千古功业,半数要算在李斯的名下。
可惜,命运给李斯开了一个玩笑,秦二世胡亥执政不足二年,混蛋二世与人渣赵高联手,以谋逆罪名,“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夷三族。”李斯成了史上首位被宦官灭掉的丞相,一代名相栽在阉人手里,实为首冤。作为《大秦律》的制订者,李斯被施以五刑(黥、劓、斩左右趾、枭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其舌),先刺脸、劓鼻、剁肢,随后腰斩,接着砍头,最后再慢慢碎尸,整个行刑过程又割又剐,又凌迟又腰斩,最后还要剁成肉酱,一点一点痛死,年逾古稀的李大人对自己制订的刑罚作何感想?夷三族,即株连父族、母族、妻族,数百条性命与其陪葬,或许正应了孔夫子“始作佣者,其无后乎”的恶咒。
李斯劳苦功高,最终身死名辱,留给后世盲人摸象般无尽的遐想。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穿越两千年的历史迷雾,李斯的奋斗与结局,能给后人哪些启示呢?
进退得失,岂可认鼠为师?太史公《李斯列传》以故事开篇,李斯“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太史公对李斯的”老鼠哲学“决不认同,一句”为郡小吏“,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年轻的基层小吏,地位卑微,心怀大志,从厕鼠的惊恐与庑鼠的淡定中找到了奋斗的方向:地位决定一切,谋取高位才是王道。由此,李斯辞去了上蔡的官位,师从荀子学习帝王之术,后来西行入秦,走上了飞黄腾达之路。
小吏出身的李斯,作为“老鼠哲学”的创始人和践行者,操持着投机取巧、争功冒进的小算盘,在秦王横扫六合的大时代一路顺风。但是,认鼠为师,不顾时势道义,难免气量狭小,内心龌龊,不时显露出小家子气来。李斯居相位,同窗韩非在韩国难有作为,也来到秦国。李斯自知在才学、谋略上不及韩非,特别是忌惮秦王用韩非取而代之,便以韩非是韩国公子,必然心向故国,终成后患的说辞,力劝秦王诛灭韩非,并赶紧派人给韩非送上鸠药。秦王此前读韩非《孤愤》、《五蠹》等著述,大加赞赏,发出“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叹。为见到韩非,下令立刻攻打韩国。对韩非推崇备至,仰慕已极。待李斯毒杀韩非,秦王醒过神来,也只能不了了之。李斯算计韩非手法歹毒,卑鄙下流的鼠性人格可见一斑。始皇沙丘驾崩,李斯利令智昏,首鼠两端,仓皇失措,听信宦官赵高谎言,合谋扶白痴胡亥上台,逼死公子扶苏、大将蒙恬,希望通过对胡亥的阿谀和赵高的的退让保全自己,却恰恰葬送了自己。因为,李斯作为赵高和胡亥阴谋篡位的唯一知情者,这颗眼中钉是迟早是要被拔除的。赵高多次诱使李斯在胡亥正与妃嫔作乐的兴头上陈说国事,触怒二世。赵高还接二连三地向胡亥诬称李斯父子私通陈胜、背叛朝廷。二世遂把李斯交给赵高审理,李斯在狱中把满腹冤屈写成“画如铁石,字若飞动”的篆书,向胡亥申诉罪过与功业,却被赵高收入囊中。在赵高的严刑拷打、刑讯逼供之下,李斯被定为谋反罪,处以腰斩,夷灭三族。后世评价李斯是“大时代的小人物”,原因就在李斯信奉的老鼠哲学器量太小,境界太低,缺乏正义与担当。李斯的覆灭,也是老鼠哲学的败笔。依靠老鼠哲学难以安身立命,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安身立命,岂在祸福相依?李斯大宴宾客,把盏长叹那一刻,念叨荀师“物禁大盛”的教诲,对“物极则衰”深表忧虑,坦言“吾未知所税驾也!”据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解释:“税驾犹解驾,言休息也。李斯言己今日富贵已极,然未知向后吉凶止泊在何处也。”也就是说,李斯作为荀子的高足,对物极必反的道理了然于胸,树大招风之时,也在想着退路。只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登上秦王的船头,当上丞相,想下船就是死路一条。前任相国被车裂的商秧、被逼自杀的吕不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世事无常,李斯的感叹余音未了,他所依附的始皇赢政就在出巡的路上驾崩。李斯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不得不权衡利弊,借新皇安身立命:遵照遗召,扶苏即位,必重用蒙恬,自己相位难保;背弃遗召,听从赵高,助胡亥篡位,及时转舵或可自保。无奈与魔鬼签约,作茧自缚,被赵高、胡亥玩弄于股掌之上,步步退让直到无路可退,只能在家中“仰天长叹,垂泪太息曰‘嗟乎,独遭乱世,既不能死,安托命哉!’”相位就是李斯的魔障,放不下丞相的权柄,割不断官场的牵连,想要全身而退、平安降落谈何容易?贪权恋栈,行止进退必然失据,安身立命几成奢望。李斯的挣扎,在恶魔赵高把持的江湖兴不起几朵浪花,最终难以扭转败局,腰斩就是上蔡汉子的宿命。
救赎之道,岂在牵犬东门?据《李斯列传》载:“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临行前的李斯,回光返照,神情自若,谈笑风生,再现英雄本色,在白首坠地之际,为后人留下了千古绝唱“牵犬东门岂可得乎?”死生契阔,慷慨赴难,来生再续前缘,擎苍牵黄卷平岗!这般放达洒脱,几近渊明“采菊东篱下”、东坡“江海寄余生”之神韵。如此壮烈而温暖的史诗性白话经李斯脱口而出,掷地有声,余音不绝,足以救赎其灵魂飞升天外,赢得后世无限景仰。
“牵犬东门岂可得乎?”饱含忏悔之情,也充满救赎之愿。历史如果允许假设,李斯在上蔡小吏的职位上安居乐业,如魏武帝曹孟德暮年自述人生志向那般“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敝,绝宾客往来之望”,足以颐养天年。假如李斯师从荀子学艺,能够专注于学问之道,如蜀相诸葛孔明保持出隆中之前的状态“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以书法、著作传世,足以千古不朽。假如李斯事秦被逐,《谏逐客令》未见效果,学习道家老庄“骑牛西去,不知所终”,或者“庄生晓梦迷蝴蝶”,逍遥游于战国江湖,定然妙趣无穷。假如李斯助始皇完成霸业后激流勇退,如商圣范蠡知止不殆,携西施游历天下,明月清泉自在怀,又将成就一对神仙眷侣。假如李斯在始皇驾崩后,不向赵高妥协,与胡亥、赵高拼死相搏,拥立贤德的扶苏为二世,或可谱写大秦历史,即便以身殉职,成为大时代的真英雄,也必将名垂青史!
“人事有代谢,往来在古今。”历史不容假设与粉饰,只许后人评说与参悟。在众声喧哗的浮躁年代,如何安顿好自己的心灵,知足不辱,淡泊宁静,敬业本分地做好岗位工作,是现代人的必修课,也是李斯的救赎对我们的终极启示。赵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