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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瘦西湖风景 |
扬州,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40多年前,我读中学,看到了诗人闻捷写的《史可法墓》的短诗,很为诗和诗中所讴歌的史可法感佩,对扬州充满想象。后来,读到清经史学家全祖望那篇著名的《梅花岭记》,看到他记述的史可法壮烈殉国的场面:大兵如林而至之际,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死前,他留下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下。”少年的心,被一腔壮怀激烈所燃烧,对扬州更是无比向往。扬州,在我的心里,是史可法的扬州,是一地梅花怒放的扬州。
真的来到扬州,已经是十多年之后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那时,我到南京改稿,完毕,专门乘长途汽车来到了扬州,直奔城北,出天宁门,拜谒史可法墓。那时的扬州,没有如今那样多的高楼大厦,史可法墓前的护城河那样的清澈,河边的杨柳在夏日里浓荫四射,为史可法祠堂遮挡着骄阳的炙烤,祠堂前的小路,水洗过一样干净而幽静,悠长得犹如一个充满感情的叹号。
和我想象中的扬州一样吗?和我想象中史可法墓一样吗?我无法断定,祠堂里空无一人,只有我一个人在徜徉,冥冥中总感到祠堂深处,梅花岭下,或许有史可法的幽灵,灵光一闪,和我相会。一个你曾经从心底里敬重并向往的人,总会在某一个契机或某一个场所,和你相会的,所谓神交,就是这样的一种心灵深处的震颤吧?那一刻,我的眼泪竟然流了出来,幸亏祠堂里没有一个人。
只可惜,我来的季节不对,梅岭没有一朵梅花。
第二次来到扬州,是20年过后,上个世纪90年代末了。那是一次会议结束之后游览瘦西湖和个园,在参观个园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悄悄地溜了出来。记忆中史可法墓应该离个园不远,果然,往北一走,很快就到了护城河边,依然是杨柳依依,依然是小路幽幽,更奇特的是,祠堂里,梅岭下,依然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更好,可以独自和忠烈喁喁独语,与君一别,烟波千里,来如春梦,去似朝云,正可以彼此检点一下岁月留在心上的落花浮尘。和瘦西湖的游人若织相比,这里的空旷和幽静,也许正适合史可法。如果说瘦西湖像是一个漂亮女人一头飘逸的长发,这里恰如一个男人一双坚毅的眼睛,它应该就是这样无言自威,沉静如山。它将自己眼神深邃的一瞥,留给那些想和他注视的人们。
还是没有看得到梅岭的梅花,不过,没关系,好的风景,杰出的人物,遥远的历史,永远都在想象之中。
2009年的初春,我第三次来到了扬州。我当然还要看史可法墓。人生如梦,流年似水,让我遗忘的人和事已经很多,但怎么可以忘记史可法呢?人生如寄,漂泊羁旅,到过的地方很多,真正能够让你难以忘怀并还想旧地重游的,并不很多。一提起扬州,便想起史可法,便让我有一种心头一颤的想念,充满自以为是的牵挂,仿佛扬州真的和我沾亲带故。
真的是和史可法和扬州有缘,来扬州前不久,还曾经在国家大剧院看过昆曲《桃花扇》,那里面有史可法率兵于梅花岭下“誓师”一段:史阁部令三千人马,一千迎敌,一千内守,一千外巡。言上阵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面对清兵的入侵,史可法表现出的民族气节,让今人叹为观止。是他让扬州这座城市充满血性,荡漾着历史流淌至今的波纹涟漪。
我一直以为,扬州区别于一般的南方城市,区别于那种小桥流水、私家园林的婀娜多姿。由于地理的关系,它地处江苏的北大门,照史可法说是“江南北门的锁钥”。所以,扬州不仅具有江南一般小城女性的妩媚,同时具有江南一般小城没有的男性的雄伟。无疑,史可法为扬州注入了这样雄性的激素,壮烈的舍生取义,惨烈的扬州十日,让这座城市势趋粉黛,气吞吴越,拒绝后庭花和脂粉气,不仅只有精致的扬州炒饭和扬州灌汤包子,而且有了可触可摸的历史的感觉,有了能够遥想当年的空间,有了可以反复吟唱的英雄诗篇的清澈韵脚。
这次来因有朋友的陪伴和解说,看得更明白一些。飨堂前的一副清人的抱柱联: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明月梅花的比兴与对仗,古风盈袖,很是沉郁。梅花仙馆另一副今人的抱柱联:万年青史可法,三分明月长存。嵌入史可法的名字,互为镜像,做今古的借鉴,令人遐思。飨堂里有史可法的塑像,有何应钦题写“气壮山河”的匾额;飨堂后是史可法墓,墓前有石碑和牌坊,墓顶有草覆盖,被人们称之为“忠臣草”,据说应该是四季常青,不知为什么现在却是有些草色枯黄。
飨堂西侧有晴雪轩,里面藏有史可法的遗墨,最值得一观。史可法是官员,他的书法却是真正的书法,草书行书都有,气遏行云,韵击流水,特别是书写的内容,古韵猎猎,心事茫茫,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高贵和如今一些官员半吊子的书法不可同日而语。“斗酒纵观廿一史,炉香静对十三经”、“自学古贤修静气,唯应野鹤共高情”、“千里遇师从枕喜,一生报国托文章”……特别是他写给多尔衮的《复摄政王书》,深表春秋大义,社稷之情,一气呵成,秋高气爽,酣畅淋漓,让人会想起文天祥的那首《正气歌》。
他的遗书更是让我心动,他的第三封遗书,仅仅三句:“可法死矣!前与夫人有定约,当于泉下相候也!四月十九日,可法手书。”可以说是史可法短促一生中最精彩的绝句。如此慷慨赴义,墨迹点点,也是血迹斑斑,几百年色泽如润,依然鲜活如昨。6天后,这一年,即1645年4月25日,史可法殉国。次年清明前一日,他的副将,也是他的义子史德威,在他誓师和血战的梅花岭下,为他立碑立墓。但是,那只是史可法的衣冠冢,因为战后史德威找史可法的尸体时,已经找不到了。《明史》里记载:“可法死,觅其遗骸。天暑,众尸蒸变,不可辨识。”
走出晴雪轩,来到梅岭下,春梅未开,冬梅正残,断红点点,飘落枝头,有一种哀婉的气氛,袭上心头。好在祠堂东侧桂花厅前,有紫藤和木香各一架,过些日子就会次第开花,一紫一黄,分外好看。到了秋天,祠堂大门前那两株古银杏树金黄色的落叶,会落满一地,落满祠堂的瓦顶,更是壮观。祠堂一年四季都在怀念先烈的!如果说梅花是史可法的灵魂,满祠堂后种植的紫藤、木香、银杏、桂花、芍药、葱兰等等,都是扬州人的怀念和心情。在扬州,史可法配有这样花开花落不间断的鲜花簇拥下的魂归之处。
更何况,扬州还留下了这样特殊而别具情感的地名:史可法路、螺丝及顶街(摞尸及顶的谐音,当年史可法抗敌,巷战血拼时尸体一个摞一个到城墙顶),以及史可法曾经居住过的辕门桥。扬州人把对史可法的纪念渗透进他们的生活,刻印在他们走的路上和日子里,那是扬州人心底里为史可法吟唱的安魂曲。(作者肖复兴 为著名作家)【原标题:史可法的扬州】
来源:人民网 作者:肖复兴 时间:2009-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