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跳龙门的传说,在我国可说老幼皆知。传说黄河流经陕西、山西交界的龙门山时,水流湍急,每年春季,有大批鲤鱼从江海游来,跳跃龙门。一年之中,登上龙门的鱼只是少数,而鱼一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鱼就变成龙了。那些登不上龙门的鱼只能仍然做鱼。唐代李白《赠崔侍御》诗:“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用的正是此典。后世,“登龙门”成了身价、地位提高的代名词。
现在龙门一带仍流传鲤鱼跳龙门的民间故事:很早很早以前,龙门还未凿开,伊水流到这里被龙门山挡住了,就在山南积聚了一个大湖。居住在黄河里的鲤鱼听说那里风光好,都想去观光。它们从河南孟津的黄河里出发,通过洛河,又顺伊河来到龙门山边,但龙门山上无水路,上不去,它们只好聚在龙门的北山脚下。“我有个主意,咱们跳过这龙门山怎样?”一条美丽刚劲的大红鲤鱼对大家说。“那么高,怎么跳啊?”“跳不好会摔死的!”伙伴们七嘴八舌拿不定主意。大红鲤鱼便自告奋勇地说:“我先跳,试一试。”只见它从半里外就使出全身力量,像离弦的箭,纵身一跃,一下子跳到半天云里,带动着空中的云和雨往前走。一团天火从身后追来,烧掉了它的尾巴。它忍着疼痛,继续朝前飞跃,终于越过龙门山,落到山南的湖水中。山北的鲤鱼们见大红鲤鱼尾巴被天火烧掉,一个个被吓得缩在一块,不敢再去冒这个险了。这时,忽见天上降下一条巨龙说:“不要怕,我就是你们的伙伴大红鲤鱼,因为我跳过了龙门,就变成了龙,你们也要勇敢地跳呀!”鲤鱼们听了这些话,受到鼓舞,开始一个个挨着跳龙门山。可是除了个别的跳过去化为龙以外,大多数都过不去。凡是跳不过去从空中摔下来的鲤鱼,额头上就落一个黑疤。直到今天,这个黑疤还长在鲤鱼的额头上呢。
影响深远的美丽的鲤鱼跳龙门的传说是如何产生的呢?笔者觉得这个传说的源头原来与鲤鱼并无关连,跳龙门化龙的鱼原是鲔鱼与鳣鱼之类的大鱼。
跳龙门化“龙”的鱼是鲔鱼与鱣鱼
根据一些古书的记载,跳龙门化龙的鱼当是鲔鱼与鳣鱼。高诱注《淮南子》说:“鲔,大鱼,长丈余。仲春二月,从西河上,得过龙门,便为龙。”郦道元《水经注·河水》引《尔雅》“鳣,鲔也”后也说:“出巩穴。三月,则上龙门,得渡,为龙矣,否则点额而还。”旧说河南巩县东北崖(一说西北)山腹有个洞穴,与江湖相通。鲔、鳣从南方江中来至此穴,然后北入河西,上龙门,化为龙。在魏晋以前,化龙之鱼,一般流传的是鲔鱼与鱣鱼一类的大鱼,而非鲤鱼。
鲔鱼与鳣鱼,载籍常常并称,古人一般认为它们是同类之鱼。鲔、鳣现在称鲟鱼,是江海洄游性鱼类,体长约二米,最大的可达五米以上。这种鱼,亚洲、欧洲、美洲均有分布,我国有东北鲟、中华鲟和长江鲟等,产于沿海各地以及南北各大水域,现在都是濒临灭绝的珍贵保护性鱼类。在古书中,除了鲔、鳣,鲟鱼还有其他种种称呼:鳇、鲟鳇、王鳣、王鲔、叔鲔、黄鱼、黄鳣等。一物多名,尤其是动物,在古代,是常见的现象。
洄游性鱼类之洄游活动具有季节性,所以我国最早的历书《夏小正》就记载鲟鱼的出现月份:“二月,祭鲔。”《礼记·月令》中也有类似的记载。现在已经清楚,有些种类的鲟鱼在春季或秋季要溯河产卵,因此,古书上说的鲔鱼与鳣鱼春季逆上龙门之事,符合鲟鱼的习性,当是实有之事,但洄游巩穴的说法现已无法证实。
那么,鲔、鳣化龙的传说又是如何产生的呢?中国古代的传说,往往反映了人们对传说对象特征的认识,换句话说,传说是在人们对传说对象的特征的认识基础上形成的。我以为,鲟鱼形体似“龙”是该传说形成的原因之一。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鳣身形似龙,锐头,口在颔下,背上腹下皆有甲。”李时珍《本草纲目》也说:“鲟生江中,背如龙,长一、二丈。”这种鲟鱼,从前广东亦有,广东人径呼为“鲟龙鱼”。无疑,长至一、二丈,身形似龙的庞然大物,每年游入黄河,上溯龙门(恰恰又叫龙门),这很容易使古人的想象力长上翅膀。
其次,鲔、鳣上溯龙门的时间是春季,传说中的“图腾龙”也与春天相应,民间广泛有“二月二,龙抬头”的传说;古代天文学上的“东方苍龙”也象征春季;《说文解字》中说得更明白:“龙,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鲔、鳣出现在黄河与龙的“抬头”或“登天”在时间上正好吻合,这大约是人们把这种鱼与龙联系在一起的又一因素。
再次,从地理环境看,龙门这个地方,是黄河绝险之地,早就名闻天下。它在今陕西韩城县与山西河津县之间,据说为大禹治水时所凿,两岸峭壁对峙形如阙门,故名。据《慎子》一书形容那里的水势:“河下龙门,其流,驶如竹箭,驷马追之不及。”《水经注》作者郦道元曾经过此地,对《慎子》所言深有体会。龙门之水,如此迅急,成了上溯鱼儿的难关,反映在当时人们的意识中,使他们相信龙门是一般鱼儿难以逾越的天险,包括那些大鱼。在这种意识的指引下,那些溯流而上,腾跃龙门之浪的鱼儿,人们就会赋予其神灵色彩,认为它们绝非一般凡鱼。如乾隆元年修《同州府志》引《名山记》就说:“河水至此山,直下千仞,其下湍澜惊波,如山如沸。两岸皆断山绝壁,相对如门,惟神龙可越,故曰龙门。”
应当指出,鲟鱼最喜生活于激流漩涡之中。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据鱼类学家对中华鲟的研究,发现中华鲟在产卵前雌雄追逐,时常跃出水面,特别是临产前二三天内,跳跃更为频繁,跃出水面的鲟鱼鱼鳍充血发红。因此,一般看作传说的“大鱼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以及它们“跳跃龙门”的记载,当是有根据的,但古人不知这是鲟鱼产卵前的特有活动,而想象成它们欲腾跃化龙。
鲟鱼因产卵繁殖的需要,每年春天出现在黄河中上游地区。鲟鱼产卵,多在江河上游水温较低、流速较快,流态复杂、河道宽窄相间并具石砾底质的急滩地带。龙门一带的地理环境正具有以上特征。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断,龙门水域,是古代鲟鱼的一个产场。龙门一带的先民目睹了鲟鱼每年春天在龙门水域的集结、跳跃等活动,以为鲟鱼是想跳跃龙门,于是创造出了渡过龙门的这种大鱼化龙的美丽传说。陕西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文化较为发达,随着黄河流域文化向四周地区传播,这个传说也扩散到了广大地区。
传说的产生,往往既与人们对传说对象的属性的认识与理解有关,也与相应的地理环境联系。鳣、鲔化龙传说的产生的主要因素即以上三条:一、鳣、鲔形状似龙,临产前雌雄追逐,常跃出水面;二、它们出现在黄河流域龙门水区的时间是春天;三、龙门的名称与特殊的地理环境。三个因素加在一起,经由一定的心理途径,终致化龙传说的形成。
“鲤鱼跳龙门”是古人把鱣与鲤混为一谈的结果
鳣、鲔越龙门化龙的传说,又怎会变成“鲤鱼跳龙门”了呢?这当是古人把鳣与鲤混为一谈后造成的结果。汉人肯定将鳣鱼与鲤鱼视为一物,《诗经》毛传:“鳣,鲤也。”《说文解字》释“鳣”也云:“鲤也。”而“鲤”下则云:“鳣也。”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时指出:“《诗经》中鳣、鲤并言,似非一物。或曰:‘鳣,大鲤也。’然则凡鲤曰鲤,大鲤曰鳣。”不管以鳣即鲤还是以大鲤为鳣,前人曾将两者混同,则无疑义。鳣、鲤既混而为一,则鳣鱼跳龙门,移为鲤鱼跳龙门,也就不足为奇了。段玉裁又说:“古人多云鳣鲔出巩穴,渡龙门为龙,今俗语云鲤鱼跳龙门,盖牵合为一,非一日矣。”段玉裁的这个推断,是有道理的。
传说的取材大多关乎现实,传说具有现实性的特点;同时,传说也常常伴有幻想的成分,带有传奇色彩。鳣鲔(或鲤鱼)渡龙门化龙的传说,显然既带有现实性,又具有幻想性,如渡过龙门的鱼化成了龙就带有较多幻想的成分。随着这个传说流传地域的扩大和时间的延伸,虚构与幻想的成分逐渐增多。汉魏间人只说鳣、鲔三月出巩穴,得渡龙门则为龙,这种说法当渊源有自,甚为古老。而《太平广记》引《三秦记》则云:“龙门山,在河东界……每岁春季,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此说虚构与幻想的地方较多,或较为晚出。
说一年中,登龙门的黄鲤鱼,不超过七十二尾;初登龙门之鱼,在天火烧鱼尾后,才能化为龙。前者不说,后者可能与跃出水面的鲟鱼之鳍充血发红有关,人们见了跳跃龙门之鱼其鳍充血通红,遂想象出火烧之说。
火烧说既有现实的“根据”,又是在原来传说的基础上进一步幻想与虚构的产物。但这种虚构与幻想是在传统意识的涵盖下进行的,因而使这种说法另具一种深刻的文化内涵。
阴阳学说与鱼、龙变化
中国传统的、影响深远的阴阳学说认为,不仅世上万物的生长与发展由阴阳两种势力所制约,事物的变化也是通过阴阳的交感作用完成的,五行学说则是阴阳学说的展开。鱼,用阴阳学说来观照,当然属阴,因为鱼生活在水中,水属阴,鱼亦属阴。龙,一般认为属阳,《周易大传》:“潜龙勿用,阳在下也。”就以龙为阳。阴鱼变为阳龙,当然需要阳的作用,火是纯阳,所以鱼经天火烧后才能化龙。那么,为什么鲤鱼难变者在尾,必经天火烧尾之后才能化龙呢?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云:“烧尾之义,向但知鲤鱼将化龙,过龙门,惟尾不化,天火自后烧之,乃成龙去。”这可能是因为古人用天上的“鱼尾星”作为“水精”、“至阴之物”的象征所致。
古代宫殿屋脊上常饰“鸱吻”,或称“鸱尾”,又称“鱼尾”。“鸱吻”是什么?为什么古建筑屋脊上要以它为饰物?这是因为古人把“鸱吻”看作“水之精”,设在屋顶,用以防止火灾。前人已指出这“鸱吻”实际上是天上鱼尾星的象征,汉代时因为宫殿多火灾,据术者之说,为鱼尾星之象以禳之。“鱼”又可作为星名,鱼星属尾宿,《汉书·五行志》:“其在天文,鱼星中河而处。”《晋书·天文志》:“天汉起东方,经尾、箕之间,谓之汉津。”天上处于银河中间的尾宿,在阴阳五行、天人感应观念盛行的汉代,被看作“水精”、“至阴之物”是很自然的。水能克火,所以古代的术士把它的象征物作为巫术中防火灾的厌胜物。在古人的观念中,星象与人间万物之间具有神秘的联系,尾宿的“水精”、“至阴之物”的特性,也会影响到人们对现实世界中“尾”的看法。天上“尾宿”的特性会被人们不自觉地转移到地上来。于是人间的鱼类之尾,甚至其他动物之尾,有时也会具有类似“尾宿”的特性。过龙门的大鱼,惟尾不化,此尾所表现的特性,与天上的“尾宿”相同,是“至阴之物”。以“鱼尾”直接象征“至阴之物”,我想与天上的“尾宿”有关。
传说中,尾巴难以变化的并不限于鱼类,唐封演《封氏闻见记》五:“说者谓虎变为人,惟尾不化,须为焚除,乃得成人。”《两般秋雨庵随笔》也说:“虎豹化人,惟尾不化,必以火烧之,乃成人。”这样的传说的形成,显然基于上述的同样原因,它们有力地向我们表明:传说与传统哲学之间具有紧密的联系。(原标题:“鲤鱼跳龙门”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