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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爱国,既见于其作品,更见于其行为,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毫无疑义。正如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所说:“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楚人本是中原民族的分支,楚文化也与中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关系。所以屈原的作品中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笔下的花卉草木主要产于楚地,咏及的历史人物却大多出于中原,例如尧、舜、禹、商汤、后稷、周文、齐桓、晋文等明君,伊尹、傅说、吕望、周公、宁戚、箕子、介子推等贤臣,这说明他生活的自然环境虽在南方,其文化血脉却与中原的华夏民族一脉相承。
■早在刘邦入关之初,就与秦人“约法三章”,悉除秦之苛法。及至贾谊作《过秦论》,遂把秦亡的原因归结为“仁义不施”。从暂时的结局来看,确实是秦国使用武力统一了中国。但如果从较长的时段来考察历史,其实是楚人刘邦建立的汉朝才真正开创了中国的大一统时代。
屈原爱国,既见于其作品,更见于其行为,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毫无疑义。正如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所说:“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而今人或以为战国时的诸侯国不算真正的国家,或以为屈原联齐抗秦的主张有碍于秦国的统一事业,故而反对将“爱国主义”这顶桂冠奉献给屈原。其实“主义”这个后缀并没有特别神圣的意义,“爱国主义”则是现代语境中才出现的一个名词,其核心内涵就是“爱国”,我们没有必要因概念的缠夹不清而否定屈原的爱国精神。
何谓爱国?对于屈原来说,当然就是热爱楚国。热爱故土,人同此心。在春秋战国时代,诸侯国就是疆界最为分明的故土。相传“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孟子·万章下》)《礼记·檀弓上》记载说:“太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君子曰:‘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孔颖达解释说:“所以正首而向丘者,丘是狐窟根本之处,虽狼狈而死,意犹向此丘,是有仁恩之心也。”屈原生于楚,长于楚,楚国是他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故土,他当然会诚心诚意地热爱她。所以屈原在《哀郢》中说:“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又在《橘颂》中歌颂橘树说:“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故土之恋本是出于人类天性的普遍情感,屈原的特点是他对故国的爱恋格外浓烈,且至死不渝。
有一个问题需要稍作辨析。楚怀王和顷襄王都是不辨是非的庸碌之君,楚国的朝政掌握在子兰、靳尚等奸邪权臣手中,他们排斥屈原关于联齐抗秦的正确策略,却甘心在秦国的再三欺侮下丧权辱国,于是楚国逐渐走上了日薄西山的不归之路。在这样的形势下,屈原为何始终不肯离开楚国呢?春秋时代,士人游走各国便成为风气。孔子、孟子、墨子、吴起、申不害、商鞅、孙武等人,为了实现各自的主张纷纷奔走列国,他们并没有明确的坚守故国的理念。楚国的人材流失尤其严重,以至产生了“楚材晋用”的成语。到了战国,这种情形依然如故。苏秦、张仪等纵横家朝秦暮楚,便是最显著的事例。那么屈原为何不肯随波逐流呢?对此,连非常同情屈原的司马迁都感到不解:“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其实屈原并不是思想僵化、不知变通的迂腐之人。屈原讴歌优秀的历史人物时,从未因他们出仕他国而另眼相看:“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穆兮,世孰云而知之?”(《惜往日》)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后被晋国俘虏,以媵臣身份入秦,终得秦穆公之重用。宁戚原为卫国人,后得齐桓公之重用。屈原对二人评价甚高,竟与商、周时代的辅弼重臣伊尹、吕望相提并论。即使对逃楚奔吴,并率吴军伐楚报仇的伍子胥,屈原也极表同情:“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惜往日》)“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悲回风》)屈原深知凭着自身的才干,完全能够投奔他国另谋高就,《离骚》中巫师灵氛对屈原说:“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这未必不是屈原在现实生活中曾听到的劝说。然而屈原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对故国的爱恋之深非同常人,也在于他的性格之忠贞耿介迥异常人。
热爱故国的人必然会诚心诚意地希望她变得更加美好,必然会披肝沥胆地为她贡献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况且屈原本是楚国的同姓,其家族中世世代代都有人官居高位,他本人也曾任左徒和三闾大夫等要职,与楚国有着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关系。所以屈原始终把楚国的兴衰看得比个人命运更加重要,始终把实现楚国的富强视作神圣使命。性格忠贞耿介的人必然会坚守信念而不肯轻易改弦易辙,必然会一心追求道义而不肯为了实际利益见风使舵。况且屈原在楚国的政治事业本来是前程远大的,他提出的政治主张本来是切实可行的。屈原早年曾经得到楚怀王的重用,不但在内政、外交上牛刀小试,而且提出了联齐抗秦的重要战略。他的抱负,他的事业,都已在楚国奠定了根基。如此故国,屈原怎能忍心离弃?如此身世,屈原又怎能朝秦暮楚?
还有一个问题也需要稍作辨析。屈原去世60多年后,秦国最终消灭六国,建立了统一的秦王朝。而屈原奋斗终生的政治目的,正是阻止秦国对楚国的吞并。那么,能否说屈原的努力事实上阻碍了秦国的统一大业,所以其爱国精神违背了历史前进的趋势呢?不能。因为在屈原的时代,西方的秦国军力强大,东方的齐国经济富足,南方的楚国则疆域辽阔,形成鼎足三立之势。当时的谋士因盛行合纵、连横之说而被称作“纵横家”,正是天下大势的实际反映。也就是说,战国诸雄中并不是只有秦国被历史赋予统一天下的使命,事实上秦、楚两国都具备这种可能性。正如《战国策·楚策一》中苏秦所言:楚国“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而天下大势则是“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事实上楚怀王确曾以“纵长”的身份率六国之军攻秦。如果楚王能够励精图治、楚臣多有贤能之士的话,焉知不会由楚国来完成统一中国的历史使命?屈原主张的联齐抗秦的国策初见成效后,秦国大为恐慌,并不遗余力地使出各种阴谋诡计来破坏齐楚联盟,正是一个旁证。屈原在作品中反复呼唤尧、舜、禹、商汤、周文、周武等古代明君,那些明君都是天下之共主,说明屈原心中素怀辅佐楚王统一天下的远大理想。我们又怎能以后来秦、楚两国的成败来判断屈原的是非功过!
况且屈原的政治理想是实现尧舜那样的美政,他满怀深情地呼唤美政的降临:“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汤禹俨而祇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离骚》)美政的基础是仁政爱民:“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离骚》)“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怀沙》)屈原的美政理想中也包含重视法制的精神:“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惜往日》)
楚人本是中原民族的分支,楚文化也与中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关系。所以屈原的作品中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笔下的花卉草木主要产于楚地,咏及的历史人物却大多出于中原,例如尧、舜、禹、商汤、后稷、周文、齐桓、晋文等明君,伊尹、傅说、吕望、周公、宁戚、箕子、介子推等贤臣,这说明他生活的自然环境虽在南方,其文化血脉却与中原的华夏民族一脉相承。所以屈原的政治理想决不限于楚国一隅,而是要继承历代明君贤臣的传统,从而将以仁政爱民为核心内涵的美政普施于天下。
与之相反,秦国奉行的却是一条穷兵黩武的暴力的路线。苏秦说楚威王曰:“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鲁仲连斥新垣衍曰:“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所谓“上首功”,就是将士出征以杀人多少来论功爵。除了残暴,狡诈也是秦国的主要手段。就以秦国欺骗楚怀王为例,当初秦国为了破坏齐、楚同盟,派张仪使楚,许诺只要楚国与齐绝交,就割让商於之地六百里给楚国。等到楚怀王上当绝齐后派人赴秦受地,张仪却说约定的割地只有六里而不是六百里。若干年之后,秦国提议与楚结为婚姻,并邀请楚怀王赴秦。然而楚怀王一进武关,秦国就伏兵断其后路,并扣留怀王强求割地。奸诈反覆一如鬼蜮伎俩,全无信义可言。无怪鲁仲连要义不帝秦,也无怪楚怀王卒于秦而归丧于楚,“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屈原对秦国的野蛮本性有清醒的认识,他提出的联齐抗秦的战略出于与鲁仲连同样的价值选择,这是根于理性与正义的准确判断。
屈原死后60年,秦国终于灭楚。又过了两年,秦国统一天下。然而残暴狡诈是不会长久的,与秦始皇传至万世的愿望恰恰相反,秦王朝建立不过12年,陈胜、吴广就起义反秦,并以“张楚”为号。次年,楚国名将项燕之子项梁找到了流落民间为人牧羊的楚怀王之孙心,立为楚王,仍号“怀王”,勒义军诸部攻秦,两年之后秦王朝宣告灭亡。楚亡之后在民间流传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语,终于成为现实。随后建立的汉朝在政治体制上虽承秦制,但其立国精神则与秦朝相反。早在刘邦入关之初,就与秦人“约法三章”,悉除秦之苛法。及至贾谊作《过秦论》,遂把秦亡的原因归结为“仁义不施”。从暂时的结局来看,确实是秦国使用武力统一了中国。但如果从较长的时段来考察历史,其实是楚人刘邦建立的汉朝才真正开创了中国的大一统时代。相对于秦国崇尚暴力的反文明路线,屈原的美政理想及其文化精神更具进步意义,他在思想文化上为中国的统一大业作出了不朽的贡献。我们有什么理由说屈原的爱国精神有违于历史前进的趋势呢?(原标题:屈原的故国之恋与美政之思)作者:莫砺锋